这时候就怕病人藏着掖着,不愿意述说自己的真实情感,把不开心的事情一味隐藏在心里,哪里能开怀得起来。
“子不言父之过,更不能言祖父之过,但怀安三郡经此大难,却与苗氏借祖父之势不无关系,可见当权者太过宠爱亲族,从长远来看,并非好事。”
刘葵说道这里,停顿了一下,看向屋里的屏风,那屏风还是早些年外祖王家送赠。
早些年外祖家为了他和母亲也做了不少努力,然而现在物是人非,刘葵看到旧物只觉得感伤。
他将这份伤怀压下,继续道:“如今外祖家与我母子再难如初,将来自然不好借衍平之势生事,若我退亲,另择名门淑女,保不齐又有另一个苗氏。与其这样,不如就选张家,至少对他们疏离一些,是情理之中的事,我与母亲不必有任何负担。”
晓年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刘葵的意思。
苗氏在北境为恶,很大程度是因为继王妃和刘炫在瑥亲王面前得宠,有人撑腰。这与京中徐家借太后和先徐贵妃得势,其实是一个模式。
相较于瑥亲王和冀州皇帝,大公子刘葵在北境更无根基,哪怕如今顺理成章继承王位,也要好好经营才能巩固自己的地位,难免要联合一些势力。
再加上世子妃与刘葵都不是心狠的人,在此过程中若不小心,确实很容易让外祖家和妻族生出更多的欲望,走上苗氏的路。
王氏是刘葵的外家,到底隔着一层,更何况他们自己不厚道,关键时候选择抛弃了自家女儿和外孙,想来以后也不敢往前凑得太近。
但刘葵的妻族,若不是同样对大公子有亏欠的张家,那就不好说了,所谓枕头风、枕头风,那可是不容小觑的力量。
刘葵把自己心有城府的一面展现给晓年,一方面是信任他,一方面也确实有些压抑,想与人说说连自己都不喜欢的谋算。
晓年闻言,心中对刘葵并没有生厌,反而多了几分好感。
——能够对他诚实地说出这些缘由,其实已经是种很难得的品质了吧……
……
后来刘煜听了晓年的话,对自己的这个侄子,也有了新的认识。
——心存善念,又有城府……此子若能继续这般坚守本心,必有所成,长远来看,北境安矣。
“世子妃那边,我倒觉得没什么问题,他们母子向来亲近,只要大公子好生与她交流,总有讲通的时候,但他要娶的张家小姐,不幸落有残疾,朝廷会准许宗妇身有恶疾吗?”
癞、瘖、聋、盲、疠、秃、跛、伛、不逮人伦之属,皆是恶疾。
听过了下年转述的刘葵心境,煜亲王觉得这也许更不是问题:“若他知道刘葵打算,想来应该十分满意。”
对于冀州皇帝来说,北境未来的女主人是美是丑,是高是矮,是胖是痩都没有关系,只要听话就好。
这时候刘煜突然想到了什么:“江世克有全才,但最擅骨科,原来是要用在这里。”
晓年闻言,好一阵儿才意识到江世克就是江御医的全名,然后心中有惊涛骇浪。
——原来皇帝早就有这方面的打算……这个人什么都藏后手,真是太可怕了!
第87章 雪岭
“就算刘葵有意退亲, 陛下身边的内官只要提一提江御医给张家小姐看腿疾的事情,哪里还不明白冀州皇帝心中所想,大公子刚刚经历了大悲大喜, 此刻根本不敢违背陛下之意。”
晓年想到这里, 愈加觉得御座上那位冀州皇帝笑得温柔, 实则是个深不可测的人。
回忆起自己几次与之交谈的场景, 只觉得心生寒意。
小虎崽原本正窝在晓年怀里啃对方的爪爪, 突然发现哥哥竟然在抖, 还以为他觉得冷, 于是一虎抱一只手, 拿自己的小肚皮去温暖哥哥的手。
晓年感觉到小家伙绒绒软软的小肚子贴着自己的手背, 心中生出的恐惧一下子就消失殆尽,立刻浅笑起来。
小虎崽见哥哥笑了,身上好像也不抖了,于是嗷呜、嗷嗷地小声叫唤了一阵,果然得到哥哥摸摸肚子的待遇。
煜亲王还没来得及搂住自己的小大夫,却被两只心机崽截了胡去。
他面无表情地伸手, 还是搂住了晓年, 并轻拍他的肩膀, 言道:“放心, 他伤害不了你。”
刘炘伤害不了晓年,是因为有煜亲王在。
身为摄政王的刘煜拥有立阳三郡,那里几乎是整个冀州最富庶的地方,每年的税收在诸王封地中遥遥领先, 甚至超过拥有兴安雪岭的北境。
而且他还拥有各种特权,其手中的立阳军甚至可以不受帝王控制,虽然人数不及京城十六卫,但却是一支骁勇善战、战无不克的凶猛之师。
华国有位伟人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有自己的武装,才是真正的底气,否则拥有再富庶的封地也没用,迟早会像殁了的瑥亲王那样,连孙子的终身大事都会被冀州皇帝算计。
立阳军的存在,就是煜亲王的无上权利的来源,哪怕刘煜在京中,冀州皇帝也不敢动他分毫。
事实上,这一点,也是晓年长久以来感到非常困惑的地方。
——以刘炘的城府,直到今日还受到徐家和摄政王的双重制约,怎么看都是厉皇帝的锅啊!
厉皇帝无子,临终前传位给已经成年的弟弟,但却又同时封当时尚未及冠的另一个弟弟为摄政王……这样的举动,确实有些怪异,就好像故意让刘炘不好过似的。
外人皆道,厉皇帝之所以这样安排,是因为刘炘身体不好,当时他唯一的儿子也生而体弱,而且出生不久,不知道能不能好好长大。
外戚徐氏势大,若不能想办法牵制他们,万一新帝又不幸有所不测,刘荃就算没有夭折也是年幼稚童,势必会被外戚挟制。
虽然只有刘姓皇族拥有天生神武,能够震慑妖魔,但保不齐徐家挟天子以令天下……那刘家的江山,就是名存实亡了。
于是素有威名的煜亲王虽未及冠,却被封摄政王,领立阳军与徐氏一系的世家豪族分庭抗礼。
在晓年看来,若是手有重兵的煜亲王有心不顾冀州安稳,发动战争取而代之,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或许对于厉皇帝来说,无论是刘炫坐在御座上,还是刘煜坐在御座上,并没有什么差别。
可当初厉皇帝为何不直接立刘煜为新帝,难道仅仅是因为徐氏当时扶持的是更容易被控制、比较“听话”的刘炘吗?
过去晓年心中虽有疑问,但并没有直接问刘煜,一来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到那般亲密,这种“你为什么不是皇帝”的话在这个时代未免太“大逆不道”,晓年说不出口;二来他专注于给刘煜治魇症,没有过多地接触宫中的尔虞我诈、波诡云谲,所以事不关己,也就没兴趣多问。
可现在他和刘煜已经心意相通,还早就开始同床共枕,应当是再亲密不过了,问问无妨。
再加上刚刚经历了北境这一系列的大事,对冀州皇帝的城府心生畏惧,他的疑惑就压不住了。
晓年把自己想的事跟刘煜说了,对方沉默了片刻,道:
“你只要记住,刘焜不喜欢刘炘,也不喜欢我,他厌恶天下人,对我刘氏一族亦没有任何善意可言,当年他弥留之际做出这等安排,并非为冀州着想,而是想让所有人都不好过,甚至希望天下大乱。”
晓年闻言,顿时瞪圆了眼睛——传闻这厉皇帝暴虐成性,喜怒无常,动不动就杀人,原来还真是如此疯狂啊!
不过,光是听这“厉”字谥号,就能感觉到当时宗室和朝廷对刘焜的惧怕和恨意。
毕竟死在厉皇帝手上的不仅有平民,还有不少达官贵人,甚至刘姓皇族。
事实上,也正如厉皇帝刘焜预料的那样,现在刘炘,徐家为代表的世家和权臣,还有摄政王,呈现三足鼎立之势,互相牵制,确实都不能称心如意。
这样想想,当初作为徐家傀儡上位的刘炘,能够在徐家和摄政王的双重威胁下活到今日,并能与之分庭抗礼,哪里可能是什么温柔善良之辈!
晓年靠在刘煜的怀里,手上摸着小虎崽温温软软的小肚子,突然觉得刘炘再怎么可怕,他也是不怕的。
他们拥有亲人与朋友,冀州皇帝却连皇长子都不亲近,他们又何必畏惧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说完了冀州皇帝,晓年还是感叹道:“虽然这里面有旁人的算计在,刘葵自己也有考量,但他见过张家小姐,并曾为之默默许下承诺,可见其倾心,如果受到连累的张家小姐伤好,他们能喜结良缘,将来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也算一件幸运的事情。”
……
后来正如晓年预料的一样,世子妃王氏与儿子哪有说不过去的矛盾。
刘葵很快就说服了母亲,亲事没有退掉,瑥亲王府反而主动找来张家,表示要请京中来的江御医为张家小姐看腿疾。
江御医为张氏女诊过脉后表示,虽然情况确实有些严重,但张家小姐毕竟年轻,又是刚刚才受伤的,所以还是有机会恢复。不说完全治好,起码能够与寻常人无异。
张家对此感激涕零,却因为之前的行为不敢殷勤往大公子身上靠,哪怕张家小姐后来如约嫁给了已经封王的刘葵,他们也不好意思以岳家自居。
等刘炫和苗家的余党被清洗得差不多了,之前因为卧病而无法亲自行册封之礼的冀州皇帝终于下令封瑥亲王长孙刘葵为葵郡王,继承瑥亲王的封地怀安三郡,而且不必特意进京,于兴安领旨谢恩就好。
煜亲王不愿在兴安指手画脚,引人误会,于是立刻带简小大夫外出“巡视”,明面上是说要去查探是否有漏网之鱼。
至于那些与刘炫一系有所牵连但还罪不致死的世家,就全部交给新封的葵郡王处置,或抓或放,用来立威或施恩。
其实待在兴安也挺不错,但煜亲王不喜葵郡王一有心事就找他的小大夫倾诉,所以入夏以后即刻离开郡府,前往更北的地方。
这一路他们走得并不匆忙,几乎是走走停停,等进了山中,就更加放慢了脚步,行程十分宽松。
晓年很喜欢这种放慢节奏的感觉,不过最初也会担心煜亲王跟着他们这般“放羊”,会让冀州皇帝找到理由说他不是,说他玩忽职守。
毕竟刘煜到北境来是有公务在身的,把时间都花在游山玩水上,未免显得有些松散。
但刘煜却不以为然:“我们现在进山,他找不到人,可以好好猜去。”
晓年:“……”连崽崽和乖乖打打闹闹之后还要亲亲热热一番呢,你们这对皇家兄弟还真是只有相杀没有相爱。
以这段时间他对刘炘的“了解”,觉得这位心思深沉的皇帝陛下恐怕还真会如刘煜所说,找不到人又要多想了。
刘煜留在兴安,刘炘会觉得他想勾结刘葵,制造盟友,好对京城形成东北夹击之势;
如果刘煜到各郡转转,对方又要怀疑他是不是想跟当地的世家豪族联手,侵害朝廷的利益;
但煜亲王若说自己想回京,他又必定不会同意……总之矛盾得很。
也许对于刘炘来说,想这种千回百转的心思并不费他多少精力。
如果刘煜这样活着,晓年肯定会心疼的,但冀州皇帝会不会累,就不是他在意的事情了。
等看到了兴安雪岭的美景,惊艳不已的简小大夫很快就将冀州皇帝抛到了脑后,再也不去想。
……
入夏之后,兴安雪岭的大部分地区虽然没有积雪,但风景极佳。
晓年已经很久没有到这等绿林氧吧中行走,此刻呼吸着山间清新的空气,觉得身心都得到了洗涤。
虽然有煜亲王在,一般野兽和妖魔根本不敢靠近,但为了安全起见,他们还是走了当地猎户进山的路,只是偶尔离了线路,去邂逅不期而遇的景致。
“此处的山林冬长夏短,一年中有七、八个月都是冬季,夏天只持续两个月,若是咱们过两个月再来,恐怕就不是这般光景了,等到了最冷的时候,甚至可以撒水成冰。”
对于他们来说,北境是陌生的地方,蒋长史在出发前做了充足的准备。
临近雪岭的时候他还专程在山麓找了些经验丰富的山民,详细地询问了兴安雪岭的情况,所以此刻能从从容容地充当半个行家。
“既然是雪岭,那自然是雪景最美,不过那时候应该也很冷,”
晓年抬头看了看能遮蔽天幕的高大树冠,附和蒋智道:“若我是这里的人,大雪封山之后肯定就不敢进山了。”
有些野兽冬眠,有些却未必,于冬日觅食更显凶恶,更何况这深林还藏着一种更加可怕的东西。
小虎崽被哥哥三令五申要求不可以乱跑,于是就贴着他脚边走。
因为腿太短,小家伙常常半个身子都陷在厚厚的落叶之中,从上面看就好像在里面游泳似的,只露了小脑袋、脊背和小屁股。
它们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岁,尤其是在这种处处都有不同的陌生地方,小虎崽时不时就扭头去看看旁边的野花,看看不知名的小草,还要看看一溜烟就藏起来不见了的小动物。
走着走着,它们就对一丛挂着果子的植物吸引了注意力。
第7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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