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经年,他总是恭敬而不失亲热地尊称裴氏母亲,已经许久没叫过娘。
裴氏胸口的气闷一下子就散了,心里疼惜儿子,语气却还有些硬,“你好好儿地在太和殿吃席,怎么会突然跑去女官理事的地方?”
“我原先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是领路的小太监带我过去的。”徐月重坐到裴氏身边,低头替她重新戴上佛珠,嘴角微露冷意,“那小太监行事说话毫无破绽,他说您身子不适,我岂有不理会的道理?等发觉不对时,正在附近巡视的钱侍卫已经跳水去救于女史。
我倒是想走,只是一转身就撞上了念大姑娘。她踢了鞋子就想冲过去帮忙,我没拉住她……偏偏周围走动的宫女太监竟似都吓傻了,我总不能见死不救。至于那小太监,父亲后来找过他,可惜没找着。”
那小太监也许消失在宫中的某一处,也许已经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能收买指使宫女太监,又和于海棠紧密相关的,除了姜贵妃还能有谁?
皇上不追究,靖国公府就不能追究。
裴氏垂眸看着腕间早已摩挲得油亮的佛珠,半晌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她牵了牵嘴角,将炕桌上的一小碟月饼推向徐月重,“这是珠儿特意孝敬我的。说是留给我出宫回府后用。珠儿让徐妈妈亲自和面填馅,自己亲手压的模子。用的,是念大姑娘之前画给她的月饼模子。”
徐月重脸色更柔,看着裴氏认真道:“珠儿难得肯亲近念大姑娘,念大姑娘又是念六姑娘的姐姐、永嘉候府的嫡长孙女,我既然中了算计,就该承担后果。念大姑娘何辜?娘,我愿意对念大姑娘负责。”
裴氏倒不是迁怒念甘然,此时听他提起念浅安,略一犹豫到底问出了口,“那念六姑娘呢?之前在东郊,你从城里回来特意送她药,还和她有说有笑,后来在金银楼碰上,更是相谈甚欢。我以为,我还以为你对她……”
“娘!我比念六姑娘大了十岁!几乎就差了辈儿了。”徐月重先是一愣,随即错愕哂笑,“六姑娘喊我一声’徐大哥’,原来她在我眼里,不过是和珠儿一般的小姑娘,后来,她也只是我的小朋友。我和她之间,只是朋友。”
裴氏盯着儿子,一脸不掩饰的怀疑,“只是朋友?以前怎么不见你和小姑娘交朋友?以前怎么不见你给哪个小姑娘送过药,还说说笑笑的?”
因为念浅安实在太鬼灵精怪,说话做事又痞气又促狭!
这些涉及飞鱼卫和驰古阁,徐月重无法解释,非常没义气地出卖另一个朋友,“您误会了。那药不是我的,是树恩的。他惦记六姑娘的伤病,我只是代他转交。我和六姑娘有说有笑,说的也都是树恩的事。”
“柳公子?柳公子有什么事儿?”裴氏哑然看着儿子,审视着他不自觉展露的笑意,忽然回过味来,“你是说,念六姑娘和柳公子是……荒谬!公主之女怎么会和个破相之人有什么?!”
徐月重先点头后摇头,想到楚延卿刚刚派人送给他的口信,居然请他帮忙做那样的事,就忍不住想笑,忙握拳佯咳,原本不自觉的笑意越发浓厚,“树恩并非寻常子弟。他的家世,也并非旁人所以为的那样低微。”
裴氏了解儿子,心知这是暂时不能说不便说的意思,一时想不起柳树恩其人其事,一时又想起这半年来所见过的念浅安,不禁叹道:“我真是老了,竟看不懂现在的小姑娘了……”
她错看单怀莎,同样没看透念浅安。
裴氏疲惫一笑,就见门帘被人从外头挑起,人未至声先到,“什么小姑娘?”
靖国公一身朝服尚未换下,边进屋边声若洪钟,他武将做派,大马金刀一坐,开口亦是单刀直入,“夫人在和桂仪说念大姑娘的事儿?此事无需多说,让桂仪娶了念大姑娘就是。圣谕不可违,我还担着兵部尚书一职,如今又兼任大军机,内阁的位置自然要让出来,皇上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如此一来,府里不合适再和权贵结亲。尤其是桂仪,他是世子,又是兵部郎中,且兼着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填房人选只能低娶。念家大房只有寡母,念大姑娘的三叔、四叔职位不显,一个外派一个在工部,倒是好事儿。
二伯虽是驸马,但公主府和永嘉候府到底不同。桂仪娶公主的隔房侄女,即不引人猜忌,和皇家的姻亲关系说近,也并不多亲近。何况今儿的事儿也算是歪打正着,桂仪合该给念家一个交代。我瞧着,念大姑娘倒是和我徐家有缘。”
徐月重神色微动,“父亲命人研制的弓弩有进展了?”
说的是借用念甘然的机关,而引申出的兵部改良弓弩。
靖国公眉眼飞扬,“正是。没有念大姑娘送图纸、借工匠,那些个墨守陈规的老吏哪儿能事半功倍?”
裴氏无奈失笑,忍不住抱怨丈夫,“说着桂仪的亲事,怎么又扯到公事上头去了?要说去外书房说,别在这里噪我的耳朵。”
靖国公深知妻子的心结,私下一直自责给嫡长子挑错了媳妇儿,最后闹得和忠勤伯府亲家变仇家,少不得收敛谈性,有意宽解妻子道:“桂仪这门亲事再好不过,没得说。还是夫人有远见,早早就和念大姑娘做起酒水生意,这不是有缘是什么?
念大姑娘人才好又能干,原先家世上的缺陷,如今倒都成了好处。桂仪娶的是填房,能求来候府嫡长姑娘,面子上也不缺什么。里子又正合适。有公主在,万不会疏忽念大姑娘的嫁妆。再者说,桂仪娶了念大姑娘,说不准好处还在后头。”
裴氏看了儿子一眼,奇道:“这话是怎么说的?”
靖国公言简意赅,“刘大家要出山了。”
他一回府就往外书房和幕僚商议军机处的事,回正院前刚得了一道新消息。
“刘总管亲自走了一趟刘家。”靖国公咧开嘴一弹舌,又多点了一句,“皇上有旨,命刘大家即日入内阁。”
他让出来的内阁空位,竟被皇上指给了刘乾。
刘乾得称大家,不仅因为他是帝师,还因为他是皇上钦封的大学士、太子太傅,之所以赋闲多年,不过是爱重仙逝老妻,当年奏上坚辞官职为老妻守妻孝,结庐满三年后也不求启复,居家教养儿孙,先送安和公主出阁,后指导刘德轩、刘青卓仕途学业,一派闲云野鹤。
现在,刘文圳这位乾清宫大总管亲自宣旨,不容刘乾推拒,也不容他人置喙。
而刘家,即是公主府的外祖家,也算是念甘然的外祖家。
裴氏和儿子对视一眼,不无惊疑道:“魏相本就和余次辅不和,如今再加一个刘大家……内阁之外有司礼监,现在又多了个军机处。皇上,这是打算做什么?”
司礼监、军机处直属皇上,和内阁职权上互有交叠,且互相牵制、互相分化。
皇上亲眼看着飞鱼卫倒下,又亲手捏出个三足鼎立。
朝中人事,变动不可谓不大。
靖国公没接话,徐月重沉吟着开口,“刘大家只凭一封圣旨入阁?”
靖国公看着儿子的眼中既有欣慰也有赞赏,依旧言简意赅道:“过几天的秋闱,刘大家为正主考官,礼部尚书为副主考官。”
也就是说,这一届考中的进士,不仅是天子门生,还得尊刘乾一声座师。
文臣为官,在士林中的声望,甚至比政绩更重要。
皇上已经为刘乾铺好路了。
裴氏精神一振,看着丈夫虽面露疲倦,但意气风发的样子,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欢喜,“那就依老爷的意思,我明天就亲自登门,拜会于老夫人、公主和念大夫人。”
靖国公笑着颔首,耳听门帘飒飒一动,连翘探身进来,神色奇异道:“国公爷、夫人、世子爷,门上刚报进来,孔司员请了官媒上永嘉候府提亲,求娶念大姑娘而不得,被于老夫人、安和公主打出了门,动静闹得颇大。”
裴氏一惊,失声道:“你说什么?!”
话音落下,就见靖国公和徐月重眼神一碰,父子俩双双挑眉,一个笑得像老狐狸,一个笑得像小狐狸。
裴氏见状也跟着挑眉,电光火石间恍然抿了抿嘴,也露出个笑,“真是关心则乱。我竟忘了,魏家二少奶奶姓余,是余次辅的嫡长女。”
靖国公见她已经明白过来,就对连翘吩咐道:“去打听打听,孔司员请的是哪个官媒。”
连翘领命而去。
靖国公看着妻子,笑得越发像只老狐狸,“你明天去永嘉候府,就带孔司员请的那个官媒一起去。不仅要把亲事定下来,还要厚厚地打赏那个官媒,孔司员没能送出媒人鞋,我徐家可得大张旗鼓地送出去!”
孔震想捣乱?
他成全孔震!
第153章 忘了她吧
“公主这一出手,倒是给我们搭好了梯子。”裴氏心领神会地接道,对这门亲事更多一分满意,“都说公主嚣张跋扈。说这话的人怎么就没看出来,公主嚣张得从不越线,跋扈得总是恰到好处?”
徐月重听她语气含笑,有心多陪她舒舒心,顺着话茬道:“公主见事明白,魏相是天子宠臣,比之公主只有更明白的。当年圣旨赐婚,将余次辅的嫡长女指给魏二公子,人人都当皇上是有意缓和魏相和余次辅的关系。
结果呢?魏二少奶奶做着魏家妇,魏相不拿余次辅当亲家,该吵吵该争争,倒跟仇家似的。早年有一次吏部考评,余次辅大骂魏相任人唯亲、任官唯钱,当着皇上的面撕打魏相,气得皇上当场就犯了头疼,直拽得魏相美须变杂草。”
文臣讲究骂人不带脏字儿,余次辅却一战成名,顺便成就了不少御史的业绩。
裴氏忍俊不禁,低声笑道:“帝王心术,阁老阁老,自然老于此道。”
魏相和余次辅都很不给皇上面子,一个娶一个嫁,但依旧视彼此为不共戴天的政敌,未必没有做戏给皇上看的成分。
臣子不和,皇上只是闹心,但臣子若是齐心协力抱成一团,皇上就该心慌了。
饶是司礼监都是宦官,秉笔太监也没少在皇上跟前打官司闹矛盾。
内阁亦如是。
新鲜出炉的军机处也不能免俗。
在座三人同样认为,孔震突兀求亲,背后是魏相授意,故意给靖国公府难堪。
“孔司员想给我来个下马威,我就和他打这个擂台。”靖国公抚着下颚短须笑,“还没共事呢,皇上钦点的大军机和司员就闹了起来,想来皇上又该’头疼’了。”
头疼个屁,只会更放心用靖国公和孔震吧?
裴氏笑而不语,揭过话茬不再深说,斟酌道:“桂仪娶念大姑娘这事儿,先瞒着珠儿?”
靖国公闻言先头疼了,一向杀伐果决的人唯独拿宝贝孙女没办法,捏着眉心苦笑,“这门亲事不容推诿、不可迁就,先瞒着吧。徐妈妈掌得住事儿,你私下找个机会,仔细和徐妈妈交待清楚。”
裴氏正色应下,喊下人伺候靖国公更衣洗漱,随徐月重走到门口,理着儿子的衣襟叹道:“稚子无辜。你回头和你几个兄弟通口气,别教你那些侄儿淘气,好好和单表公子相处,很不必牵连小孩子。”
称谓虽疏离,慈心依旧在。
徐月重看着她手上珠串,柔声应好,“我给您再寻一串好的佛珠来?”
裴氏郁气尽消,闻言眉眼越发舒展,徐月重离去的背影也透着轻快。
他跨进内书房招来清风,“树恩那儿有件事要交给你去办。你找些会来事儿的三教九流,尽快把树恩和念六姑娘的闲话放出去……”
清风竖着耳朵听完,直接给跪了,“世子爷!念六姑娘是什么人物?柳公子是什么出身?柳公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您可不能跟着犯糊涂!这事儿不能办!”
要是早知道柳公子追的竟是念六姑娘,他打死也不会听主子的话,贪柳公子的赏钱啊!
清风怒抱徐月重大腿,又气又悔又担忧。
徐月重终于忍不住闷声大笑,“这事儿不仅能办,还不能不办。你只管放手去做,回头树恩必定记你头功。”
记哪门子功?
柳公子个寒门子弟,又不是龙子凤孙!
清风在心里把柳公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心知话已至此他只有认命的份儿,遂满怀哀怨地熬到天明,指了个借口出府“办差”。
可惜没人在意清风背地里办了什么差,也没人在意单怀莎被押送出京、远嫁边关。
吃瓜群众在意的,是秋闱在即刘乾入阁,还有念、徐两家的亲事。
那官媒前脚吃了一顿胖揍,后脚还顶着猪头脸呢,就被裴氏重金相请,陪着二入念家门,风风光光说定喜事,飞了的赏钱加倍到手不说,还搭上靖国公府挽回业内名声,顿时扬眉吐气,少不得大肆宣扬念、徐两家的亲事。
徐月重英雄救美,一时传为佳话,孔震不自量力,一时沦为笑话。
吃瓜群众最爱高门八卦,大谈特谈靖国公府真心刚,用谁不好偏用魏家用过的官媒,这脸打得够干脆够直接啊!
吃瓜群众纷纷打饱嗝,然后纷纷注目魏家。
魏家没动静,倒是宫里有了动静,皇上钦点菜品赐御膳,巴巴地从宫里送进魏家,安抚维护之意一路招摇过市。
吃瓜群众手中的瓜掉了,扼腕地散场。
魏家门房也觉扼腕,恭敬送走宫中内侍后,不由聚在一起替孔震惋惜不平。
殊不知外书房院内,正排排坐吃御膳的魏家父子并孔震,哪有半点羞恼愤懑,反而爆发出一阵哄笑。
二公子魏明诚纨绔气质不减,话说得毫无兄弟情,“可怜我们阿震,怜香惜玉不成,反而惹了一身腥。”
边嘲笑边戳了块鱼肉丢进孔震碗中,还嫌孔震不够腥的。
孔震默默吃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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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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