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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节

    罗良功登时脸色煞白,谭元洲身旁的人亦是齐齐一肃。虎贲军第一次溃逃,若按军法连坐制,活下来的各级只怕要杀的人头滚滚,梅州营几乎得逐级重建。众人都不由看向谭元洲,他真能下如此狠令么?
    第157章 军法
    第109章 军法
    谭元洲半分犹豫也无,翻开花名册, 对着人名便点了过去。罗良功听的冷汗层层。他与石茂勋倒是未退, 实是兵败如山倒时, 叫人硬拖走的。
    原是亲卫之责, 不在军法之列, 算是逃过一劫。可他此刻才切实感受到战争之残酷。他是梅州人,入虎贲军时,恰逢管平波站稳脚跟, 再无需大动干戈。
    因识文断字而被选入镇抚做了知事,日常不过与石茂勋一同处理梅州琐事。那些个山匪地主, 遇上日日操练的梅州营, 好几次不曾开打便逃的无影无踪。他便以为打仗不过如此,未曾料到大败之后, 还有军法, 登时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囟门,激的他浑身颤抖起来。
    这几年虎贲军的确过的滋润, 北矿营还跟着管平波出去打了一场, 别的竟是几乎不曾动弹过。新补的人没见过血的都有。长此以往,何以治军?每营的战兵, 个个都习得军规, 逢月末还得考试。然就今日,江才捷质疑职权、罗良功心怀侥幸, 谭元洲再不下一次死手,威风赫赫的虎贲军, 就要成纸老虎了!
    亲手斩杀袍泽,自是难以下手,同营尤甚。谭元洲不为难他们,令乐安率人即刻行刑。幸存的三位把总与两位百总无一幸免。
    一位把总在绝望中,挣扎着冲着立在场中的谭元洲大喊:“莫不是你就没有逃过的时候!?”
    谭元洲没有回答。军营不是讲道理的地方,而是蛮横、暴力的存在。犯军规则死,方才保的住军令如山。战场上,伤兵连叫唤都不允许,为的就是不惊吓、连累全局。临阵脱逃,在哪家正经的军营里,都是杀无赦。
    他自然逃过,管平波亦逃过。世间本无公平可讲,将领的命就是更值钱。然将领之所以是将领,又因此前悍不畏死,方能有基业,方能比战兵值钱。何况若任由此风肆虐,战场上人人怕死,那所有人都不会再有任何生机。
    谭元洲带来的人里,多是练火器的。能执刀者,多是他的亲卫。比起砍头,用踏张弩或火器,对受刑的人而言,更为残酷。谭元洲为正军法,而不为虐杀,遂令李乐安带人行刑。
    李乐安拔出苗刀,日日勤练不辍的他,比寻常刽子手老练的多。他的刀亦是名器。夕阳下,刀身一片艳红。同在军中,李乐安不愿袍泽受太多的苦。凝神、静气、跨步挥刀!人头落地,而刀身无损!
    受刑之人甚至来不及有知觉,便命丧黄泉。鲜血飞溅了好几丈远,把泥地浸得鲜红。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刺激的梅州营被迫围观的战兵们几欲作呕。
    最后一丝天光下,谭元洲负手立于场中,扫过众将兵的脸,缓缓道:“死生有数,未必应在战场。太史公曰:‘人固有一死,或轻如鸿毛,或重如泰山’。流芳百世,是死还是活?家乡父老亲族邻里,一日传于口中,便是一日活在世间。若生前蝇营狗苟,活着也已是死了。 ”
    顿了顿,又道,“后背露于敌,终难逃一死。如此枉死,既无表彰、亦无抚恤。传回乡间,别家亲眷昂首挺胸做人,畏死而死者,则被耻笑于亲族四邻,三代无法抬头。不若奋勇当先,我胜过敌,使其退缩,我如何得死?……为将兵者不必计生死,做得个忠臣义士,便此肉身受苦受难不过数十年之物,丢他去了换得名香万古立像庙庭,哪个便宜?你们自去思量。”1这些话,写在课本里,镇抚部下的知事们天天讲日日讲,原该铭记于心,哪知上了战场,又全忘了个干净。立在场中的战兵们都听的低了头。
    万众一心不过是句笑谈,等闲当不得真。真愧疚的不知几人,多半还是畏惧。军规念起来凶狠,没见过,就难免抱着侥幸。待到果真杀将领夺抚恤,众人才真的有了惧怕。
    战了死,逃亦死。战死了做烈士,有荣耀有抚恤,子女皆可由虎贲军抚养长大,妻子老母亦不至于走投无路。屠刀与红枣,选哪一边,不问可知。
    随后,谭元洲对奋勇杀敌之人予以奖赏。当日固然混乱,亦有不少人当得起血气方刚四字。其中一人名唤马永长的,身上连挨两枪,依旧顽抗。
    他自己不记得杀了多少贼人,只次后罗良功命人搬运伤员时,发现他倒在血泊里,周围好有三四具尸体,苗刀都叫砍卷了。谭元洲已核查过一回,此时当众将其从战兵直接提拔至把总,可谓一步升天。
    如此擢升本不合规矩,然梅州营急需士气鼓舞,塑造出个英雄很有必要。谭元洲心里对石茂勋诸多不满,不过罚都罚了,再多的扔回飞水,叫管平波教导去。
    众人才叫军法震慑过,便是得了表彰的人,亦表达不出喜悦之情。谭元洲好生训了一回话,又令李乐安暂代游击,而后中气十足的道:“明日卯时照常训练,若有迟到者,军法处置!”
    众战兵一个激灵,齐声应道:“是!”
    “解散!”
    平日的训练尚有成效,齐刷刷的冲谭元洲行了一礼,谭元洲回了礼,众战兵方才散去。
    折回屋中,梅州营后勤处长邹德赶上前来,弱弱问道:“将军,方才军医来问,可否入屋内与石游……呃……石大哥上药?”
    谭元洲冷哼一声:“泼盆盐水,痛死他算完。”
    邹德拿不住谭元洲说的是气话还是真的,立在原地不敢动弹。谭元洲径直走入内室,石茂勋老老实实的跪在地板上。昏暗的烛火下,都能见着他双眼泛红,想是方才听到外头的动静,哭过了。
    “起来吧。”
    石茂勋从地上爬起时,踉跄了一下。谭元洲没去扶他,而是道:“主将叫着威风。然比威风更要紧的是,背负着成千上万人的命。不过一股流寇,就把你打的魂飞魄散。今日几个把总和百总,非死于我,更非死于军规,而是你。”
    谭元洲语重心长的道:“从你发信到我驰援,整整十日。你重整旗鼓,夺回梅州营,便能不计你那夜之失。结果你呢?不念你是最初跟着将军的人,又在石竹数次历险,便是今日不砍了你,也再不会启用。
    俗话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正是你萎靡不振,致使整个梅州营暮气沉沉。将来我们有的是仗要打。你果真胆小,此番回飞水,就转入后勤吧。”
    石茂勋猛的抬头,沙哑着声音道:“不要!”
    谭元洲问:“你觉得你能当游击之责么?”
    石茂勋急切的道:“我愿从火兵重新开始,不要撵我去后勤。”
    谭元洲没有回应。
    石茂勋哀求道:“谭大哥,求你。”
    谭元洲猛的出击,石茂勋本能避开,拳风擦脸而过,吹动了他额前的短发。反应不错,谭元洲稍顺了点气,收回拳头道:“我不发表意见,看你师父安排。”
    石茂勋自是与管平波更亲,不自觉的松了口气。谭元洲用下巴指向床铺,道:“去睡吧。我打的算长辈教训晚辈。你该挨的罚,还没开始呢。”
    石茂勋后背剧痛,哪里睡的着。却知谭元洲一天一夜未曾休息,不敢啰嗦,二话不说爬上了床。谭元洲素来随意,从石茂勋的柜子里拖出条薄被,歪在榻上就睡了。
    次日五鼓,一声竹哨,梅州营立刻苏醒。谭元洲拎起有些发烧的石茂勋道:“起来,我们该上船了。”
    石茂勋约莫寅正二三刻才睡着,睡不到两刻钟,就被弄醒,整个人都昏昏沉沉。通讯员贺俊来报:“将军,李队长已将莲花教压入船舱,请指示!”
    谭元洲道:“叫他留在此地好生练兵,我们回程不必他管了。”
    “是!”
    洗漱毕,石茂勋跟着谭元洲上了船。战兵的号子,声声入耳。石茂勋神情低落,为着他对不起的人,亦为着好容易当上游击又一无所有的自己。
    大船驶入飞水,韦高义于码头等待。见到石茂勋的狼狈,还当是他打仗受了伤,忙唤人牵马,好叫他骑着上山。石茂勋悄悄道:“不用了,是谭将军打的。”
    韦高义登时没了言语,轻轻的拍了拍石茂勋的肩,不巧碰到鞭伤,把石茂勋痛了个呲牙咧嘴,又讪讪的收回了爪子。一串俘虏被绳子串着押解上山,谭元洲没空磨蹭,把琐事扔给韦高义,自己领着亲卫疾步上山。寻到管平波,将梅州一行前后做了个简短的汇报。
    管平波听到对梅州营把总的处置,点了点头道:“慈不掌兵。可威震三军矣。”
    谭元洲道:“石茂勋毕竟年轻,潘志文亦年岁不大。待我理清火器营,还得巡上一巡才可。”
    管平波笑道:“辛苦了。梅州营的事,我先安排人往各处宣讲。石茂勋的处分亦通报全军吧。”
    谭元洲道:“那便十分丢颜面了,将军可要好生疏导。”
    管平波道:“从哪里跌倒,便从哪里爬起。爬不起来的,仗着身手好,在我身边做个护卫也就罢了。早早跟了我们的人,我自会安排出路,但绝不会拿军中职位做人情。我不可能永远牵着他的手往前走,他们将来如何,且看自身造化吧。”
    石茂勋本就是管平波的首尾,谭元洲交接完不欲多事,收住此话头,正色道:“如此,我便回潭州了。”
    管平波道:“不急一时,修整一夜再走。况你驰援梅州,打了胜仗,抓了俘虏,便是你不稀罕的表彰,跟着你的人还稀罕呢。”
    谭元洲笑道:“我回火器营赏他们便是。潭州纺织厂皆是女眷,宵小又多,我带了半个营出来,实在放心不下。早去早安生。待火器营成了气候,再松快不迟。”
    管平波道:“甘临想你的紧,为着我派你出门,同我闹了好些时候了。你急着走我不好留你,好歹等我使人去接她下学,叫他送你上船。”
    如此家常,有着难以言喻的温馨。谭元洲怎生拒绝的了?只轻笑道:“是送我下山,还是骑着我下山?”
    管平波笑骂道:“活该,谁让你惯她。”
    “是你太严厉。”谭元洲道,“小孩子家家的,总得有个唱红脸的,不然养出了个牛心古怪的性子,你都没处哭去。”
    管平波撇嘴:“全营统共只有我是唱黑脸的,要依着你们,她才是混世魔王。”
    管平波说不到几句闲话,甘临的声音就在外头响起。
    只听她高声大喊:“师父!师父!”随即气喘吁吁的冲了进门来,飞扑到谭元洲身上。谭元洲默契的一把捞起,扔到肩上,笑道:“走,你送师父上船!”
    管平波欲要跟着出门,前来回事的后勤人员欲言又止。谭元洲道:“你忙吧,我下山后把甘临扔去骑兵营,叫莫日根送回来便是。”
    管平波只得与谭元洲挥挥手:“秋收后我去瞧你,望你的火器营能给我一份惊喜。”
    谭元洲郑重点头:“定不辱命!”
    作者有话要说:  1戚继光《练兵实纪》练将第九。第三:明生死。本卷讲述的内容为为将者,该有怎样的素质。其中明生死,讲的就是对战兵的思想教育。
    第158章 揭穿
    第110章 揭穿
    陆观颐走进客院,见到暂时被安顿在此的石茂勋。他趴在床上, 皱着眉头紧闭着双眼。陆观颐坐在床沿, 在他后背轻轻一拍, 石茂勋登时嗷的一声, 险些从床上跳起。睁眼看到是陆观颐, 哭丧着脸道:“姑娘,很疼啊!”
    陆观颐轻笑出声:“我手劲儿又不大,你再喊我叫孔将军来给你一下。”
    石茂勋痛苦的道:“谭大哥真的打的好狠的。”
    陆观颐道:“玉娇还没空搭理你呢。”
    石茂勋颓然的趴回床上, 闷声闷气的道:“我是该打。”
    陆观颐柔声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石茂勋忍不住问道:“姑娘, 师父没恼我吧?”
    陆观颐叹道:“怎会不恼?你谭大哥气成什么样了都!”
    “我从未想过虎贲军会有如此大的伤亡。”石茂勋说着就哽咽起来, “是我带他们去的梅州……”
    陆观颐道:“阵法松动的时候,你在后头斩上几人, 也不至于这般结果。”
    石茂勋张了张嘴, 说不出话来。管平波在石竹就开始写的《练兵概要》中,就有一半是告诉将领如何带兵的。其中详细阐述了督战的意义与重要性。休看一旦溃散, 杀的只是当官的几人。
    然果真实行, 把总百总们害怕自家被杀,谁敢退一步, 必定杀无赦。背水一战之所以能克敌制胜, 正是因为退无可退。
    石茂勋不由回忆起管平波在课堂上的教导——将官只有比敌人的刀枪更可怕,比敌人的战马更可怕, 战兵们才会心无旁骛的奋勇杀敌,战争不是玩笑, 不是说书先生嘴里的故事,险象环生后绝地反击。战场上只有血腥与残酷;只有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现实。是以将领必须够狠,才指挥得动千军万马,才有可能取得胜利。
    石茂勋无数次反省,都下意识的绕过了执刀督战的环节。朝夕相对的人太熟悉,他真的下不了手。
    扪心自问,他害怕管平波么?大概太久没有战事,不知不觉间,他渐渐的不怕了。在谭元洲下令处斩几个军官前,他知道自己会被罚,却从未想过,打了败仗,真的会死。
    见石茂勋沉默不语,陆观颐缓缓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们师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且看因何而败,才会论惩处。你此番太大意了。不过是梨花枪,何至于吓成那副模样?夜里又不是没打过,几个泥腿子放出的烟雾,如何能与元洲放出的相提并论?你们怕呛,难道敌人就不怕?你们看不清,难道敌人就看的清?结果打成什么样子?你呀你,叫我怎么说你?”
    石茂勋垂头不语。良久,艰难的道:“我想见师父。”
    陆观颐道:“等她得闲吧。你别白歇着,好生想想日后当如何,别惹的你师父再揍你。”
    石茂勋嗯了一声,又道:“多谢姑娘。”
    陆观颐在石茂勋额头上弹了个镚儿,道:“无需谢我,三千字的检讨奉上,我要查的。错一个字十军棍。
    石茂勋扯了扯嘴角道:“又不是小时候了,再不会写白字的。”
    陆观颐点点头,站起身来道:“我还有事,你先歇着吧。横竖最近也无甚要紧事交给你办了。”
    石茂勋眼神暗了暗,答了一声:“是。”
    陆观颐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石茂勋的眼睛却无神的盯着那处。良久,喃喃自语道:“我真的不适合领兵么?”
    管平波的确没空来看石茂勋,她正蹲在牢房里,当着一群邪教组织的面,扯着白莲的拂尘研究。通常道士的拂尘都是顺滑的,唯有她的有些毛糙。乍看过去,还当是她穷的没条件。仔细看了一回,方发觉里头有机关。在火光面前抖了抖,果然有俘虏们嘴里说的金光。
    莲花教的人在铁笼子里骂骂咧咧,威胁着管平波,道是她不敬神仙,定要遭天谴。而享受单间的白莲盘腿坐在蒲团上,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管平波摆弄了半日,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这是什么磨的粉?怪细的,用什么碾子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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