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剑交击,天地变色。空气绽出肉眼可辨的波纹,密密麻麻,像开裂的冰层,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音波。山壁在狂窜的气流中剧烈摇颤,裂缝迅速扩大,一股股裹挟泥石的雨水从山顶倾泻而下,沿坡一路冲涨,交汇成灰蒙蒙的泥河。清风、燕击浪四目相对,气势紧紧互锁。燕击浪处于下方,屹立不动,清风腾跃半空,身躯平展,双方兀自保持着拳剑交击之际的姿势。“咚!”一声穿云裂石的巨响,双方身后数丈外的斜坡整截断裂,往下滑泻。山腰处的岩壁猛地一抖,轰然坍塌,湍流夹着碎石崩落如瀑,滚滚压下。张无咎惨叫一声,无处闪躲,陷入泥石流往下飞坠,生死不知。“轰隆隆!”地动山摇,无数道沟壑沿着坡势崩开,一部分向内塌陷,一部分扭曲隆起。山体连连坍毁,乱石泥流疯狂滚落,响如暴雷,烟雾腾腾。二人周围不断塌落,唯有燕击浪身下,尚剩三尺左右的立足之地,形如悬崖孤耸,摇摇欲坠。“道友这一剑实乃神来之笔。”燕击浪忽然开口,声音在震耳欲聋的山崩中依然清晰可闻,幽深浩广的虚洞向中心徐徐收缩,消失在他的拳头里。“以身化符,以符化身,符、身转换,巧妙无间。今日一战,洒家颇有所得。”木簪从清风发髻悠悠滑落,长发在半空散开。他恍惚望着手里的桃木符剑,斑斑鲜血溅在上面,像殷红的泪。太上神霄宗嫡传的神霄剑法,从来都不是一个寒门道僮可以奢望的。他只能靠一本最简单的《符箓真解》,一步步练,一步步想,一步步磨出这柄符剑。这不是自己想要的剑,却是世上唯一属于自己的剑。一颗混浊的泪珠,悄然从清风眼角滚落,又被狂风带走。桃木符剑在风中寸寸碎裂,灰飞烟灭。泥石从上方如雨砸落,清风往后仰倒,跌入滔滔泥石洪流,被瞬间冲远。“轰隆!”夜空雷电交轰,照得四周惨白。整座山分崩离析,轰然沉陷,激起遮蔽半空的尘烟。大地剧烈震荡,地面挤压拱起,裂开纵横交错的沟壑。振聋发聩的轰鸣声一连串响起,周围的山峰纷纷摇晃,绽出无数扇状褶皱。迅猛的雨水泥流冲刷而下,大片大片的山岩像雪崩般倾泻滑落,此起彼伏。燕击浪凌空跃起,一边闪避乱石洪流,一边向远处高速奔逃。在山崩地裂的大自然神威下,大宗师也难撄其锋,不得不暂时退避。“轰轰轰——”四下里狂暴如渊,汹涌的山洪吞卷泥石草木,像一条条狂龙从四面八方奔腾而来,连成一片惊涛骇浪的恣意汪洋!燕击浪忽然瞥见,山洪卷着一具小沙弥的尸体猛冲而过,尸体双目紧闭,小拇指依稀颤了一下。燕击浪心中一动,折返过去,足尖在水面上轻巧连点,伸臂捞起小沙弥,探入一丝浊气暗察。小沙弥的心跳停止,呼吸也无,偏偏皮肉触手温热,尚具弹性,心口似有一缕生机未绝。燕击浪目光一闪,带着小沙弥迅速远离,同时精神力向四面辐射出去。未过多久,他中途转向,追上奔涌的山洪,繇猊的下半截蟒身正随着水浪载浮载沉。燕击浪哈哈一笑,一把抓起蟒身,扬长而去。一个时辰之后,小沙弥幽幽醒转。“阿嚏!”他睁开眼,浓烈的血腥味直冲鼻孔,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周围昏暗难辨,粘糊糊,湿漉漉,全身像被厚软的肉腔裹住。他伸手摸了摸,凑到眼前,全是血,他禁不住惊呼出声。随后一只大手把他拖出来,燕击浪谐谑地屈指弹了弹他的光头:“小和尚头大,命大,叫声也大,洒家总算没白忙活一场。”小沙弥仰起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乱须大汉,半晌摸摸脑门:“小僧没死吗?原来是施主救了我。”他双手合十,躬身谢道,“多谢施主大恩。”“洒家不过是帮衬了一把,真正出力的是这头畜生。”燕击浪露齿一笑,踢了踢脚边繇猊的半截蟒身,“这头畜生大概是上古奇兽,气血旺得吓人,洒家把你塞进它肚子里补了补元气。你被阴九幽白虎七煞刀的虎伥迷了魂魄,以致假死,其实伤势并不致命。”至于他耗费多年苦修的浊气,替对方修补重创的经脉、内腑却是只字不提。小沙弥急切问道:“施主,那我的师傅、师叔和师兄弟他们呢?”燕击浪摇摇头,三言两语把经过说了一遍。小沙弥眼中含泪,呆呆地望向远处。他们置身在一处高岗上,四面洪水茫茫,也不知师兄弟们的遗体流落何方。想到此处,小沙弥悲从心起,跪下来嚎啕大哭。燕击浪耸耸肩,道:“你们和尚不是号称四大皆空嘛,怎地也会有小儿女之态?”小沙弥楞了一下,抹抹眼泪:“小僧修行不够,忍不住难过,施主见笑了。”他整襟坐下,默默念诵了一段往生咒,想了想又问,“敢问施主,我们,我们这行人是当了诱饵吗?”燕击浪默然无语,小沙弥呆了片刻,忽而破涕一笑。燕击浪奇道:“你欢喜个什么?”小沙弥虔诚说道:“既然道门前来伏击我们,那么另一行师兄弟就能安然抵达云荒,光大佛法。小僧心里自然欢喜。”燕击浪心中更奇:“你就没一点怨恨?”小沙弥双掌合十,脸露微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能为佛门牺牲,小僧心甘情愿。”燕击浪撇撇嘴:“你这小光头倒是心善,就是哭哭笑笑,不像个佛门子弟!”小沙弥略一沉思,欣然道:“不哭不笑,我还是人吗?若没有人,又哪来佛呢?”燕击浪抚掌大笑:“说得好!说得妙!你这小和尚比道安那秃子有趣多了!来来来,难得碰上一个对胃口的朋友,洒家请你吃肉!”他抓起繇猊,撕开色彩斑斓的厚皮,挖除内脏,就着下方的湍流洗刷了几下,随后运掌如刀,将繇猊肉切成薄片。繇猊的鲜血、内脏虽然腥气,可肌肉洁白晶莹,隐现彩络,透出一股异香。燕击浪手掌抚过,丝丝灼热的浊气透出,顷刻烤熟肉片。奇妙的香味顿时飘满山岗,馥郁芬芳,鲜甜诱人。不似单一的肉香,倒像参杂了灵芝仙草的清新味。燕击浪不由得食指大动,抓起肉片,一边快意大嚼,一边啧啧赞叹。小沙弥吸了吸鼻子,坐着不动。燕击浪瞅瞅他,恍然道:“洒家忘了,你们和尚是吃素的。只是山洪暴发,附近找不到什么吃的,你难道要活活饿死?”“可是师门戒律……”小沙弥为难地抓抓头,肚子忽然咕噜响了几下,他羞怯地笑了笑,瞧着繇猊雪白如玉的肉片,踌躇了好一阵子。燕击浪摇摇头:“戒律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太过执着,反落了下乘。”小沙弥清澈的眼中灵光一闪,忽而拍掌唱偈:“无情何谈有?无有何来空?哭笑居不住,河去水还流。”他合掌一笑,抓起一叠肉片,埋头狼吞虎咽。燕击浪放声高笑,也加入抢食,二人风卷残云一般,把数千斤的繇猊肉吃得干干净净。燕击浪功力深厚,消化不难,小沙弥则是因为燕击浪为他疗伤时,以纯阳浊气易经洗髓,打下了最坚固的武道根基。“小和尚,你叫什么名字?”燕击浪咽下最后一块肉片,满足地拍了拍肚皮。小沙弥双掌合十:“小僧法号慧远。”“相信洒家,慧远这个名字,日后一定会响彻八荒!”燕击浪微微一笑,目光灼灼。这头凶兽肉堪比最顶尖的天材地宝,脱胎换骨,功效惊人,慧远有此机遇,前程不可限量。可惜那上半截身子更金贵,也不知便宜了哪个王八羔子。山坡溃决,洪水卷起支狩真的一刹那,他从冬蝉蛰藏术的“无”中醒来。一阵晕眩感席卷身心,他四肢绵软无力,整个人像大病一场,虚弱得只剩空壳。冬蝉蛰藏术太费气血,八次伐毛洗髓补来的气血消耗一空,他此时的状况,比离开百灵山时还糟糕。一个浪头汹汹打来,扑没支狩真头脸,泥浆灌入鼻孔。支狩真猛呛了几口,浑身竭力颤动,转入夏蝉汲养术。丝丝缕缕的清浊之气被从四方引来,源源不绝吸入他体内,一点点修补亏损的元气。支狩真强忍全身的无力感,识海中的精神波浪不住变幻,肉身随着山洪湍流而动,宛如一片轻盈落叶,跌宕起伏,在迅急的波涛中巧妙平衡。山洪裹卷着支狩真,一路绕山转坡,冲荡向北。不知过了多久,暴雨的势头开始减小,洪流也逐渐放缓。黑暗的天际渗出一抹鱼肚白,洪水两岸的山林渐渐浮现出青苍色的模糊轮廓。忽然间,支狩真感觉到西北方向涌来大量的清浊二气,浩荡浑厚,大补元气,像极了天材地宝的气息。他略一迟疑,猛地挣出洪流,一把抓住岸边老树的气系根,奋力爬了上去。支狩真喘息片刻,一边运转夏蝉汲养术,一边往那个方向行去。四周林木蓊郁,藤萝幽布,偶尔听到上方浓密的枝叶里传来一两声清脆的鸟鸣。前方,清浊二气越来越浓郁,支狩真如饮醇酿,内腑生出一股暖洋洋的气息。没走多远,他就望见草丛里繇猊巨大狰狞的狮头。十几双绿油油的眼珠猛地转过来,盯着支狩真,獠牙滴涎,发出狺狺的低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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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哭笑应无所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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