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念尘在黎昕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沉默片刻才说，“演的很好。”
    下午的影棚内光线暗淡，所有打光灯次第关闭，只剩头顶的照明，投出不算明亮的光线，将人的五官映出清晰的暗影。
    他的语气有些极不明显的虚浮，眼睑下方的乌青和着光影，衬出深浓的痕迹，显得眼窝深陷，清瘦的模样更是有一种羸弱的病态感。
    “这么夸我我会当真的。”
    黎昕偏头看着他，略微苍白的唇弯出一丝弧度，虽是开玩笑，音色却透着一种疲乏过后的沙哑。
    一部戏从拍摄开始到结束，作为演员需要输出的太多，这时候往往还不能完全从剧情中脱离出来，喜怒哀乐总会带着些剧里人物的感觉。
    她现在的状态也不算好，因此并没有多想。
    “真的挺好的，我都快分不出来你是谁了。”顾念尘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看着忙碌的人影，长而密的睫毛遮住幽深的瞳眸，声音很轻，沾染了些个人情绪，“和我期待中的薛涛一样。”
    这一句赞美直白不加掩饰，黎昕低下头，没说话。
    她不知道怎么和顾念尘相处，看见他总时有种矛盾的情绪。
    当年那件事情过后，她取代齐星做了《迷途》的女主角，这点自然是遭人诟病的。
    齐星半路被人截胡，恨不过，找人爆料她是靠潜规则上位，至于金主是谁，众说纷纭，所有大佬被猜了个遍，就是没人觉得是与她有过接触的温世尧，毕竟他那种身家长相，绝对看不上她这种人。
    后来齐星的一些死忠粉拉着横幅到学校闹，还曾因此在网络上引领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罢看风波，几乎全国的观众包括身边朝夕相处的同学，全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看她这个名不见经传、靠着潜规则拿到资源的十八线会把一部好电影糟蹋成什么模样。
    以往的黎昕因为成绩好长相出挑，又早早签了公司，在学校有些小小的人气，但那些传言完全扭转了她在同学中的印象。
    很多人都说，怪不得她总是副心高气傲的清高相，原来人家的目标是那些握着资源的大佬们，哪里看的上学校的穷学生。
    那是黎昕第一次知道网络暴力究竟有多恐怖，重点是，别人说的都没错，她确实是潜规则上位，多么肮脏丑陋。
    她暗自撑着口气，将所有事情抛诸脑后，没日没夜地在形体室练习，想用实力证明自己并不是一无是处。
    那段时间太辛苦，身体有些吃不消，整个人都极为紊乱，又因为年轻没经验，即便例假很久没来，也并没想过自己可能是怀孕了，直到一天晚饭时间，在形体室晕倒。
    身体落在木制地板上，在空无一人的练习室发出巨大的回音，迷迷糊糊中，黎昕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身体涌出，带着灼热的温度，和难以名状的疼。
    她不傻，很快意识到那是什么，只是身体无力，想起身却使不上劲儿，只能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地躺着，眯眸看着镜子里自己朦胧不堪的影像以及身下渐渐成瘫的血迹，等待第一个走进练习室的人撞见，尖叫着把她的秘密公之于众，将所有传言坐实。
    说来讽刺，她知道自己是个妈妈的那一刻，也是失去这个身份的时刻。
    这样想着，心里升起种恐惧却安心的感觉，就那样静静地躺着，想自己毫无自主可言的小半辈子，想那个被骗了说让她滚远点的男人，想自己不争气的妈和超凡脱俗的爹……
    最后等来了一直打电话找不到她，跑到练习室来找的顾念尘。
    震惊过后，顾念尘很快明白了她的状况，并没有声张，叫了车将她送到医院。
    清宫手术后，黎昕曾央求顾念尘帮助保守秘密，他当时也答应了，却在第二天，通知了学校并叫来了黎啸天。
    彼时黎昕已经有了不小的知名度，学校怕这件事传出去会影响名声，因此这段黑历史压下去。
    只是，她因为有黑粉在校园内闹事而引发同学诸多不满，又为了拍戏多次旷课，学校也以此为借口将她开除。
    因为妻子女儿而颜面尽失的黎啸天，一气之下离开b市，用手中所有资产在山区捐建了希望小学，父女二人从此再也没见过。
    她还记得，父亲与导师赶到医院之前，顾念尘曾在她的病床前站了许久，清癯的面容苍白，曜黑的双眸盯着她，失望之极又透着股决绝，“抱歉，黎昕，我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剩下的路，你好好走。”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风一吹就会散。
    话语好似道别，认真且用力。
    他喜欢自己，黎昕一早就知道，但现在这种情况，又实在无力辩解，她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良久，只浅浅说了句“谢谢”。
    “你不用谢我，但也别恨我。”
    他留下句意味不明的话，又帮她把暖瓶里打满热水，拿了外套离开。
    黎昕当时不懂，直到须臾之后，黎啸天与校方两个老师赶到，才明白他那句“别恨我”的含义。
    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却也觉得，父亲的离开与他有脱不开的联系，哪怕她早已明白，顾念尘的做法无可厚非。
    但人心里的介怀，是潜意识层面的东西，哪是那么容易克服。
    哪怕时至今日，与顾念尘相处时，父亲震惊而愤怒的面容还时常会在脑海浮现。
    所以，对他，总是有种说不清地复杂情绪。
    顾念尘见她不说话，有些尴尬地低头轻笑了声，“想什么呢？”
    “想一会儿记者会该说些什么。”黎昕模棱两可回了句，起身拢了拢身上的外套，“我去补个妆，一会儿会场见。”
    “好，一会儿见。”
    顾念尘仍旧坐着，抬头对着她扬扬手，“就穿杀青这身衣服。”
    黎昕点头，背过身向着化妆室走去，留他一个人在休息区。
    顾念尘向后倚着椅背，闭目缓缓舒了口气，清瘦而孤单的身影与周围的忙碌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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