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你说的,岂不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越是呵斥越发怕变本加厉,何况谣言止于智者,何必计较。吃了东西咱们就走吧。”东淑反而细声安慰。
萧宪哪里还有心情吃,丢下筷子,就要带东淑走。
不料就在此刻,却听到外间忽然有个声音淡淡的响起:“你们说够了吗?”
萧宪愣怔,便先停了动作。
只听哗啦啦纷声乱响,像是桌椅碗筷等给掀动。然后是一些支吾嗫嚅的声响:“大、大人!”
那人温声道:“你们若是不愿意领差事,直接同我说就是了。兵部的人不思忠军报国,严以律己,竟也跟无知妇人一般嘴碎,别人说的狗屁话,你们就也跟着传,你们干脆别去打仗了,不如把这身儿衣裳扒了,换上女人的裙子,缩在暖炕上绣花去吧。”
众人惭愧非常:“大人,我们、我们原本是喝多了……请您见谅!以后再不敢了!”又是一阵响动。
萧宪听到这里就站起来,把门打开。
谁知这些兵部的官差有六七人,就在对面房间里,此刻正齐刷刷的跪在地上,在他们站着的人人身上披着眼熟的黑狐裘大氅,身形端直轩昂,萧宪当然是谁。
听了背后动静,李衾回身看向萧宪。
四目相对,萧宪冷笑道:“他们敢在这里嚼舌头,也是李大人你御下不严的缘故。如今你却来装好人了。”
地上几个人听见,抬头见是萧宪,一个个越发变了脸色。
李衾道:“我替他们向萧大人道歉。”
众人也忙愧悔道:“请萧大人见谅!我们是多喝了几杯马尿,一时糊涂了。”
“你们不是糊涂,我看倒像是是故意的,”萧宪冷笑道:“你们若是李衾的部下就该知道他的为人,怎么也跟不知情的人一样背后嚼舌,或者对你们来说他李子宁真的那么不堪,一世英名会毁在女人身上?他要真的这么容易被毁,便证明也不过是个无能的庸才,你们也不用给他效力了!”
这些人都是兵部的干将,兵部上下皆都十分拥护李衾,有些曾随着他出征过的,甚至将他视为父兄般的人物,此刻给萧宪如此挤兑,众人无地自容,就如同有无形的鞭子抽在自己脸上身上一样,极为难堪。
纷纷道:“是我们对不住李大人,对不住萧大人!”
萧宪也不管他们,冷冷地把门又关上了。
李衾见大家还跪在地上,便道:“行了,萧大人只是恨铁不成钢罢了,并无恶意,你们若真知道错,我多担些骂名也不算什么,都起来吧。”
大家面面相觑:“我们委实知错了。”
李衾亲自把为首一人扶起来,道:“我本来是想来给你们践行的,没想到是这个局面。如今你们要出京,当高高兴兴的,不许这般垂头丧气,不像是军人,也堕了兵部的志气。”
大家听了,才又重新抬起头来,但脸上仍是有愧悔之意。
李衾看桌上还有酒,便自己斟了一杯,道:“喝了这杯,就启程吧。这点小事也不必记在心上,毕竟军伍中的人,不是靠一张嘴,而是靠你们的一身本事,你们这一趟若是做的出色,我的脸上自然有光。”
大家得了这句,志气跟精神才又恢复过来,纷纷也握住酒杯:“多谢大人。”
李衾把自己手上那杯喝光了,道:“等你们回来,我自然再替你们接风。”
众将士早已经满面感激,重又抱拳行礼,便鱼贯出门而去!
萧宪站在窗户边上,见那些人下了楼,翻身上马,打马往前疾驰而去,果然又是那种虎虎生风之态了。
想到方才李衾那几句话,忍不住哼道:“你瞧瞧他,多会收买人心。短短的几句话,就让这些人恨不得为他死了也甘心。”
才说了这句,就听到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萧宪眉头一皱:“走开。”
房门却给轻轻推开了,显然那人并没有想要得到萧宪的应允。
萧宪也知道是谁,才故意拒绝的,此刻见他不请自如,便又斜睨过去:“你干什么?”
李衾缓步进门,扫了眼桌边坐着的东淑,目光深邃而宁静,眉眼间笑意温润。
他先向着萧宪拱手行礼:“方才那些人口没遮拦的,请哥哥见谅。”
萧宪冷冷道:“我若不见谅呢。”
李衾道:“清者自清,若外头的流言尽数都放在心里,还活不得了呢。”
萧宪道:“不用你教我,也不爱听你多说,你赶紧离了这儿是正经,别叫我骂你。”
东淑听到这里,便咳嗽了声。
萧宪别的可以不理,但东淑的面子自然要给,当下只翻了个白眼,忍着不言语了。
当着萧宪的面,李衾毕竟不敢贸然,就只对东淑温声说道:“刚刚他们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东淑垂头:“你这样着急叮嘱,叫人不放在心上也难。”
李衾笑了笑,道:“跟着我的都是粗人,其实有口无心的,以后我会多加管教。”
东淑也因为萧宪在,毕竟言语中要留意分寸,便道:“知道了,不会多想。李大人也不必在意。”
她此刻身着男装,脂粉不施,却眉若远山黛,唇若含珠,肤白胜雪,发青如墨,清新秀丽犹如荷上清露。
李衾看在眼里,心中竟又是一阵恍惚,恨不得上前定睛再看个仔细明白。
正是气氛微妙的时候,外头留春敲门,竟道:“三爷,府内找了来,说是宫内派了人传您即刻进宫。”
李衾听了这话,眉峰一动。
萧宪猜测皇帝此刻传自己,只怕是因为那三样古董的事,于是便顾不得李衾,只要带东淑回萧府。
李衾见他匆匆的,便不动声色的往门口退了半步:“皇上这时侯着急传大哥,不知何事?”
萧宪道:“这个跟你无关。”
李衾长指微微握起,终于道:“那……就让我先送她回去吧。”
萧宪诧异地看他:“李子宁,别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你做梦呢?有我在,用得着你献殷勤?”说着便对东淑道:“咱们走,别理他。”
东淑见他总对李衾没有好脸色,反而不忍,便向着李衾行礼道:“我先去了,告辞。”
李衾喉头动了动,终于还是没说话。
萧宪跟东淑上了马车,往萧府而去,谁知才行半路,那宫中的人已经赶到了。
原来果然如萧宪所料,之前杜太监跟穆先生带了那几样宝物进宫,皇上一看,果然震惊。问起详细,他们自然就说起萧宪跟“小江”。
不料皇帝一听,便立刻下旨,命传萧宪跟小江进宫。
萧宪本以为只传自己,如今听说还有东淑,自觉意外,何况东淑女扮男装的,见不得人。便要先行回府让她换衣裳。
然而来迎的太监陪着笑催道:“尚书大人还是别耽搁了,我们先前在府内已经等了半晌,若还耽误下去只怕皇上会不高兴。何况杜公公说,那宝贝乃是难得一见的,皇上喜欢着呢……见了大人跟这位小哥儿自然是嘉奖的,可别让喜事反而变成坏事。”
萧宪一想,反正皇帝也见过东淑,而且又不是故意的要去欺君,事出突然,皇上也不会怪罪,于是便跟东淑转道进宫。
务观楼中,李衾因见他们都走了,自站了片刻,才心事重重的下楼。
上了轿子往回,将到李府的时候,才有一个人骑马而至,这人下马后跑到轿子旁边,跟李衾低语了一句。
李衾掀起轿帘,微微倾身,诧异问道:“你说什么?”
那人躬身答道:“萧尚书跟那位江公子一起进宫去了。”
李衾双眼微睁,像是不可置信,那手挽着轿帘半晌都不能放下,像是僵了一样。
宫中。
这次皇帝并不是在武德殿,反而是在西暖阁。
杜太监跟穆大人送了宝物而来,文帝过目,啧然叹道:“好东西,这是汉代的无异了,虽然青釉褐斑瓷不错,但到底要一窥里头究竟,就算毁了外面的……到底也要一试。”
当下命工部跟大内的好手一起去恢复那几样东西。
此刻镇远侯李持酒在旁边,左顾右盼,竟说道:“这个东西我见过。”
文帝笑问:“你哪里见过?”
李持酒道:“当初我……江雪弄了这几样在屋子里,我还笑她是从哪里捡到的破烂儿呢。”
文帝听了这句,想了想,便对李持酒道:“如今你知道,这原本不是破烂儿,只是外头伪装的很像,里头藏着的却是金玉,你是什么想法儿?”
李持酒再直,也听出了文帝这几句的言外之意,他哪里是说着青釉褐斑瓷,而是自己欣赏的那个人。
当下嗤嗤笑道:“我看走眼,走了宝,我自认了便是,总不能再夺回来,人家是有主儿的。”
文帝哈哈大笑。
皇帝笑了片刻,说道:“难得听你说一句正经的话,还以为你会不管不顾呢。”
李持酒耸耸肩膀:“我倒是想。”
“那为何不去做?”
李持酒道:“皇上,莫要跟我玩笑,这话公主也跟我说过,当时我跟公主说,我无权无势没有根基依靠的一个穷困小子,跳的不慎,还可能给人砍了头呢,哪里敢做这种大逆的事情,除非我造了反。”
自古以来,当着皇帝的面儿提“造反”的,大概只有李持酒了。
难得文帝不以为然,他想了会儿,忽地说道:“镇远侯,朕问你,你这辈子,有没有什么愿望?”
李持酒有些诧异,继而道:“愿望?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这辈子自在无拘,随心所欲的就行了。”
文帝笑道:“那到现在为止,你觉着如何呢?”
镇远侯想了想,啧了声摇头。
文帝看他皱眉咋舌的样子,仰头大笑:“你一路所作所为,可是让不少人为之瞠目结舌,怎么在你自个儿却不觉着如何?”
镇远侯道:“这就是那句什么话,叫做就像是人喝水一样,是冷是热只有自个儿知道。”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文帝长叹了声,点头道:“朕一来觉着你的性子的确太张扬不羁,若是收敛些倒是好的。如今听你说出这话,倒像是有了点儿要收敛起来的苗头,不过……倒是不知这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皇上这话我怎么不懂?”
文帝看着李持酒,眼神暗暗沉沉的,像是有什么犹豫的念头在里头悄然闪烁,终于文帝一笑道:“没什么,就是觉着,你这一辈子若只是做个无心无挂的不羁少年,倒也不错。”
李持酒有些回味:“哦,原来皇上是怕我变得多愁多病或者老练深沉起来?这却是多虑了,人家都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我一时半会儿怕是改不了的。”
文帝复又大笑,显得很是开怀,他往外看了眼,见那几个人还在忙碌,金器上的龙纹也更明显了,黑色的纹路在金晃晃的器皿上盘绕,肃穆贵重。
文帝看着那道庄重龙纹,缓缓道:“你刚刚说人家已经有了主,你不能抢回来,那……若是朕可以帮你抢回来呢?”
“什么?”李持酒吃惊地看着皇帝:“皇上,您在跟我开玩笑?我可经不起这个。”
文帝的眼神却很不像是玩笑,他淡淡道:“你总该知道,什么叫‘君无戏言’……朕只问你,你想不想?”
两人目光相对,镇远侯展颜道:“想啊,做梦都想。”
第79章
第1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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