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估算着这一觉睡了至少有两天一夜。醒来时好像已经不发烧了,手上、腿上的外伤都已经结痂,只是头脑依旧是昏胀的。我又渴又饿,摸摸嘴唇,干皮硬得喇手。我慢慢坐起来适应一段时间,确定不再晕眩了才起身。周身还有些痛,但比起强烈的饥饿感来说已经算不得什么,我匆匆裹起一条毯子,赤脚走出房门。
我尽量不发出什么声音,从椭圆形楼梯走下去。我来到厨房,翻出橱柜里的瓶装水,却失力到连瓶盖都拧不开。我喘口气,先拆一条巧克力吃,吞咽时喉咙有一些痛,便在嘴里慢慢含化。吃完了我擦擦嘴,打算坐一会儿。李艾罗却径直从我背后走过去,拿起了我放下的水。
我大概是太饿了,甚至连他的脚步声都没有察觉。李艾罗把拧开的水递给我,我默默接过来,把整瓶水都喝光了。李艾罗的脸色看起来也有些苍白,可能是没休息好,显得模样憔悴。他也给自己拿了一瓶水,坐下来小口小口地喝。我不看他,眼神落在自己的脚背上。
李艾罗先开口,他说:“你睡了34个小时……还在说胡话。”
我一口气提起来,紧张自己在睡梦里乱说了什么。李艾罗把脚边的一块塑料纸捡起来扔进垃圾桶,目光在我的脚面上停留了一秒种,他直起身:“我一句也没听清。”
我松了一口气,这才把视线稍稍往上移了。我比李艾罗矮一截,又是松松垮垮地站着,视线平时只能看见他的下颔。他好几天没刮胡子了,下巴上青青一片,如果蹭到皮肤上,该是会又痒又疼吧。
李艾罗叹口气,盘腿坐下来,他看着我,目光很平静:“不想聊聊吗?汤宁。”
我掰着自己的手指,收回乱七八糟的思绪,轻轻唔了一声。他认出我了,我原本以为自己会很激动,可现在却是相反的平静。逃不过躲不过,我只能同意:“好。”可是能聊些什么呢?不过就是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要么就是这些天他车轱辘问的那些问题,就算他认出我来了,我也答不出什么别的花样。
“我应该早就认出来的。没想到……虽然你也姓汤,但是没想到你会和汤嘉善有关系。”李艾罗自嘲地笑笑:“后来仔细想,还是自己太笨了。你现在好一点了吗?”
我点头,避开不去谈那点外伤,免得让这个谈话刚开始就尴尬地进行不下去:“上校,我就是受凉了,可能还有点胃出血,不严重。”
李艾罗捏了捏鼻梁,然后撑住脑袋,他说:“我也不好。头痛得快炸掉了,肩膀上的伤口反复开裂,我觉得可能感染了……不过这都是我自作自受。”
“那你再吃一些抗生素,在你房间的药箱里,白色盒子的那个,上校应该认得药名。”我连忙说。
“好。”李艾罗顿了一下,又说:“你是汤嘉善的……”
“上校想说私生子?”我笑了,笑声很突兀:“不,不是,你见过我父亲的。汤嘉善是我叔父,他有一个儿子叫汤钰,比我大十几岁。”
汤嘉善是汤氏制药的主席,掌管着这个庞大的制药帝国。而我父亲却是个一根筋的科研工作者,只晓得和冷冰冰的数据打交道。我父亲和叔父联手创立了汤氏制药,但他几乎没怎么管过公司经营的事情,最大的贡献就是那几个专利了吧。当然,叔父用这几个专利赚得盆满钵满,后来又逐渐把父亲手里的股份都买了回去。但是在金钱上叔父没有亏待过我,哪怕是在父亲死后。他每年都往我的户头里存一大笔钱,还帮我设立了理财基金,以此保证我这辈子都生活无忧。
我以为李艾罗还要继续追问汤氏制药的事情,他却说起了别的:“那天你放了ali的歌,我觉得有些恍惚。一晃眼间,原来开战已经这么久了,我已经好久没静下来听过什么歌儿,军号子不算。对了,那年的……枫叶音乐节你去了吗?”
我曾经耗尽心思买到两张枫叶音乐节的票,送给李艾罗做礼物,因为那年音乐节压轴是他喜欢的歌手ali。那是十三岁秋天的事情,为此我偷偷卖掉了父亲的高尔夫球杆,被父亲发现后将我一顿胖揍。
我又觉得口渴了,但又不好意思求李艾罗再帮我打开一瓶,只能舔舔嘴唇:“没有。那年的枫叶音乐节取消了,ali在前一天晚上因为吸毒被抓进了勒戒所,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只是随便问一问,当初我和你约好了一起去,不过我后来走得太急了,没办法跟你们道别……”李艾罗诚恳地说:“我也没想到。”
“不是我和你,是我、你还有祝愿姐姐。”我纠正他:“是我们三个。你知道吗,你不辞而别之后,他们恨死你了。”
祝愿曾经是李艾罗的队友,他花了好大力气才挖到的主唱。终于万事俱备的时候,队长兼吉他手的他人间蒸发,他们当然有足够的理由讨厌他。
“是我不好。”李艾罗爽快地认错,听到祝愿的名字时表情有了点变化:“后来呢?后来你们怎么样了?”
我想了想说:“左哥还想把乐队继续做下去,但是大秋和你那个键盘手立刻就不干了,祝愿姐姐没办法又回去干她的服装导购员,你知道的,那一段时间闹得很厉害,不少奢侈品都重新聘请人类做导购员,她收入变得还不错,过得没以前那么拮据了。”
“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也搬走啦!跟他们失去了联系。”
“是在枫叶大道发生汽车炸弹袭击的时候,你在家吗?”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了,心里有些麻木。我说:“对,我在家。我母亲受了惊吓从二楼摔下来,我没事。母亲的葬礼结束后没多久,枫叶大道就几乎搬空了。”
“我很抱歉。”李艾罗说。
有无数人跟我说过抱歉,但我从来不觉得抱歉。我摇头:“不是你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那种局面下谁都是蝼蚁,只是你运气好一点,她运气差一点罢了。”
“我知道你很难过……”李艾罗的眼中充满了怜悯,这让我觉得十分不舒服。他甚至克制住了某种情绪,想要拍拍我的肩膀来安慰我。
我侧开肩膀避开他,深吸一口气:“你真的不用替我感到抱歉,她死了对所有人都是解脱。”
“你不要这样说。”李艾罗的模样让我以为,他是真的在为我难过了。我在心里轻轻一笑,问他:“你接触过复制人吗?不是你在战场上遇到的那些,我说的是战前的普通人。”
李艾罗摇头:“我去军队之前一直生活在全人类社区,父亲对此要求很严格。”
“我接触过。”我向后靠在料理台上,开始拼命地回忆:“我接触的第一个复制人是我的母亲。很惊讶对不对,我母亲是复制人。她也不是从头到尾都是复制人,只是我有记忆的时候,她已经是个复制人了。”
“母亲身体不好,生我的时候大出血,好不容易救回来,也没能活的长久。我还没满月她就去世了,我算是从来没见过她。父亲很爱她,受不了她的离开,就提取了她的基因样本送进复制人工厂。因为汤氏制药和工厂有合作关系,那个复制人的胚胎装瓶和培养都是父亲在自家的实验室里做的,所以除了最亲近的人,几乎没人知道这个秘密。”
李艾罗没想到我说出这么匪夷所思的话,轻微地皱眉:“那她被……”
“对。她被灌装了我母亲的记忆,耳朵背后还留着指甲盖大小的灌装口,很明显。”我说:“但是那个时候记忆灌装技术还不成熟,复制人接收到的是一些死板的数据点。她跟我母亲一模一样,但又不那么一样。这对我父亲来说非常困扰,他想要一个一模一样的妻子,她的样子她的基因甚至她的脾气和疾病。”
复制母亲并没给我父亲带来太长久的快乐。她只会根据所拥有的记忆来做一些重复的事情,就像她对待我一样。她拥有我母亲全部的记忆,却没办法发展出新的爱意,只会像我母亲在我出生前试图做的那要,为我织绒线帽子,一遍遍喊我的名字,像喊一只奶猫。我小时候总是觉得她不爱我,后来我意识到,她学不会爱我。她还没有发展出学习爱的能力,就被灌装上了一套完整的知识体系和一个完整的前半生,她没办法再去从头学起了。
“我父亲比我更痛苦,因为他知道真正的母亲是什么样的,我比他适应得好太多了。慢慢地他不愿意回家,就算回家也躲在书房里,不去听我母亲病痛中的呻吟。我怀疑他后来想过重新培养一个复制人,但又没办法下手处理现在这个,所以他……反正母亲死了,他算是解脱了。”我耸耸肩,按住干裂的嘴唇。李艾罗发现了,把他手里剩下的半瓶水递给了我。
我把塑料瓶捏在手里,并没有喝。我说:“所以,上校你不用怜悯我。你在战场上应该见过更多比我可怜的人,你是英雄,应该怜悯世人。”
我低下头,一点瘙痒从脊背上冒出来,我扭了扭背部,把瓶口抵在嘴唇下面。李艾罗好像在思考,又突然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却看得我心惊,双手开始轻微地颤抖。我避开目光,仰头把水都喝掉,可是却越喝越渴。我按住眼尾,摸到一点湿漉漉的东西,然后发出一声轻叹。李艾罗看过来,疑惑地问:“汤宁,你的脸很红,像桃子那种。你怎么了?”
我飞快地转过身,装作在柜子里找东西:“可能有点热吧,我裹着毯子呢……”
我觉得热,觉得痒,更觉得手脚无力。我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知道即将发生什么。我要发病了,在这么不恰当地时刻,我却什么都控制不了。
李艾罗伸出手来摸我的额头,我躲他没躲过,被碰到了耳朵。
“汤宁,你在发热。”李艾罗用肯定的语气说。
我不敢转过去,尽量让声音不发抖:“有可能吧,我需要吃点药睡一觉。”
说完我就朝前走,目不斜视,脚步镇定。心脏在猛烈地收缩着,我浑身都开始发软,只能用意志力强撑。我冲进房间,用力关上门,然后扑向保险箱。
保险箱空空如也,我这才想起它不久前被李艾罗洗劫过。没有药了,我彻底绝望了。
第16章 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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