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殿里烧着四个炭炉,暖得如同春夏一般。
或许比夏天还热。
杨佑进门后脱掉了大麾,额头上闷出了晶莹的汗水。
“见过太子。”
殿里的人齐刷刷地下跪行礼。
杨庭一病,杨佑就是这皇宫里的天。
杨佑粗略地扫了一眼,宫女、太医、后宫中品阶高的妃子和皇子们都来了。
杨佑点头往里走,“免礼平身。”
“谢太子殿下!”
人群自发地分成了两拨,给杨佑让路。杨佑一直走到了龙床前面,宫女拉开厚重的黄色帘帐。
杨庭睡在榻上,枕着高高的瓷枕,有些灰暗的脸上透着不自然的苍白潮红,呼吸缓慢。
太医恭敬道:“陛下喝了药,已经睡了。”
杨佑点头坐在床边,问道:“父皇病情可有好转?可查出什么病因了?”
太医拱手,“回太子殿下。三日前,陛下在宫里摔了一跤,此后右侧手脚肢体麻木,口舌歪斜。陛下素来又五志过极,心火暴甚。故臣以为陛下乃气血逆乱的卒中之症。须用镇肝熄风汤辅以针灸慢慢调理。”
杨佑耐心地听完太医的叙述,“以太医看,父皇的病需要多久才好。”
“这……”太医目光躲闪地说,“这老臣也不知,但只要慢慢调养,总会好的。”
杨佑也知道,许多病症都是尽人事而待天命,也不再盘问御医。他在杨庭旁边坐了会,杨庭沉睡不醒,他还有政事要处理,便先退下了。
今天在宫里守着皇帝的是三皇子的母妃良妃。
良妃在生下三皇子之后曾怀有一个孩子,后来流产了。她本来身体就不太好,又因为流产伤得狠了,经常缠绵病榻,不问后宫诸事,也鲜少出来走动。
杨佑小时候住的青玉小筑便是在名义上归良妃管辖,但杨佑从小到大见她的次数都屈指可数,良妃深居简出可见一般。
饶是如此,她还是撑着病体前来照看皇帝,杨佑觉得良妃的脸色倒是比杨庭的脸色更差。
他礼貌地问候了良妃几句,叮嘱她不要因为皇帝的病而过度操劳。
良妃淡淡地点头,身上带着强烈的冷香。
杨休见到杨佑离开,找了个机会遛出大殿,跟在杨佑身后。
“你来了?”杨佑并不意外,刚在在里面,杨休就对他使了个眼色。
杨佑放慢了步伐,杨休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低声说道:“三哥最近一直衣不解带地照看着父皇,太子殿下怎么看?”
“我总不能拦着他不做孝顺儿子吧?”杨佑笑道,他轻轻拂袖,“他想演父慈子孝就让他演吧,你帮我盯紧一些便好。”
“最近他那边也没什么动作,”杨休皱眉,“我不放心,总觉得他还有后招。殿下虽然在朝中掌握重权,可仍有不少朝官倾向三哥,狄飞的兵权也一直没交出来,这几年他在民间也经营出了不少名声,恐怕并不好对付。”
杨佑停下来想了想,最后低声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看我与他谁先露出马脚。”
杨休跟着他到了开阔处,远远见到一顶步辇,里面坐着华服妇人。
“武惠妃。”杨休道,“从武宜之被抓之后,她为了避嫌一直称病,如今听到陛下病重,也要过来看看了。”
“对了,”杨休突然问道,“武宜之怎么样了?”
杨佑看着武惠妃的步辇逐渐远去,“还在我府上,找个机会,我会让他消失的。”
“你要留他一命?”杨休嗤笑道:“还真是你的作风。”
杨佑笑而不语。
天上下起了小雪。
杨佑冒着雪走到了政事堂,三省官员都在这里商议朝政。河南道雪灾严重,商洛正和刘颇商议着赈灾事宜。
商洛看了看舆图,叹道:“苦寒至此,唯恐突厥南下掳掠。”
右骁卫将军郭虔哼了一声,“若是广武王在,何愁边患!”
刘慧正在拟写文书,当即变了脸色,拍案而起,“你说什么?”
杨佑拉住他的肩膀,“坐下。”
刘慧铁青着脸盯着郭虔,郭虔也不甘示弱地回瞪,双拳捏紧,关节咯嘣作响。
刘颇看了眼没说话。
杨佑把刘慧按下坐着,笑着和郭虔说,“四哥英勇,我是知道的。眼下最重要的是整饬边防,以防突厥偷袭,郭将军你说是吗?”
郭虔鼻孔朝天,一肚子火气,面色不善地说:“若非广武王被杀……”
“郭将军!”杨佑正色道,“广武王以谋反罪论处。他守卫西北,是保民,可他也将西北变成一人之地,拥兵自重,南下攻打京城,他死得并不冤枉。”
“太子殿下西南三军,又何尝不是拥兵自重?率军进京,与谋反有何意?结党大臣以逼迫皇帝,是太子可以做的事吗?殿下敢说,西南不是你一人之地?”
“郭虔!”商洛忙呵止他,这话实在是过重了。
一时间,整个政事堂都安静了下来,目光全部集中在杨佑身上。
刘慧气愤地替杨佑辩解道:“殿下在西南亲政爱民,平定匪患,率军回京,那也是接到了圣上的密旨……”
“我敢说,”杨佑看着郭虔,眼中光明磊落,“我为何不敢。西南大小官吏,均由科举选拔,朝廷任命。兵马将领,没有一处不是朝廷规范之内。”
郭虔道:“西南将领唯太子之命是从,西南百姓,只知太子之贤,殿下又该作何解释?”
刘慧挣脱了杨佑的压制,站起身来激动地说,“将领听太子的命令,是因为太子手中有兵符。百姓知太子贤名,自然是因为太子施行仁政。施行仁政之人,不管是太子还是别人,都会在百姓心中留下名声。对于能够安定民生的官员,百姓有着很强的辨识能力。难道郭虔将军连民心都要怀疑吗?”
郭虔说不过他们,只得放下拳头走到角落里坐着。
郭虔此人军功一般,是受了祖荫授官。林家和广武***大战后,十四卫府军几乎损毁殆尽,军官空出来不少,朝中又无将可用,商洛为了笼络人心,拉了一批勋贵子弟。
郭虔就是其中之一,看样子,比起杨佑,他更偏向广武王。
不过杨佑并不打算惩罚他,郭虔能直说自己的意见,要么是个性太直,要么是没长脑子。
可惜啊,广武王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杨佑记下郭虔的名字,准备看看他带兵到底怎样,如果不会带兵,就得把他拉去别的地方。
杨佑情愿给他一个闲职,也不想他尸位素餐。
朝中还有多少像他这样的人,靠着荫蔽占着位子不干事?
杨佑觉得,最好连闲职都别给了,管他祖荫还是父荫,没有真本事就得把位置让给有真本事的人。
然而这个设想实在是牵连甚广,杨佑现在还不能轻举妄动。
杨佑看着舆图,上面用红笔勾画了广武王修建的各个城池要塞。
他想了片刻,说道:“以往突厥都是秋收之后便来抢掠。大战也多在秋冬之际开打。如今入冬已久,塞外还没有消息,要么是他们迫于广武王的威名不敢南下,要么是物资充沛,足以度过冬天。或者他们正在准备攻打西北。诸位觉得哪一种可能性更大?”
徐开霁道:“我朝物产丰盈若此,今冬尚要调遣米粮抵御大雪,塞外苦寒,臣以为突厥不可能有足够的物资度过冬天。之所以迟迟不动手,恐怕是畏惧广武王威名。算算时间,就算再迟,广武王身死的消息也该传到突厥了。只怕他们以为广武王一死,我朝再无人可敌,马上就要挥兵南下。”
“你说得在理,”杨佑道,他踱步沉思,最后道:“从西南三军抽调精锐五万,以南兵补北兵。廖襄有没有折子上来?”
刘慧翻出廖襄的奏折,递给杨佑。
廖襄一到西北,便先将所有的防线和情况都摸了一遍,商洛派过去的文官水平都不错,很快就将西北乱政拨冗澄清。
眼下看来,西北不敢说如杨仕在时一般固若金汤,但也能看出防守坚固。
杨佑只犹豫了片刻,“让杨遇春去,他能守住。”
商洛也同意了他的安排,“可要给杨将军一个合适的官职?不若让他做陇西节度使……”
“不,”杨佑深知节度使的可怕之处,军政一体,后患无穷。能对付一个刘武已经算他走运了,眼下节度使能少一个就少一个,“封他为并州大都督兼检校左卫大将军,总兵以讨突厥。”
商洛点头,徐开霁便下笔写好任命,三省盖章之后交给杨佑,杨佑落笔朱批,盖上太子监国的印章,这边算是敲定了。
刘慧道:“杨将军擅长攻城,又没在西北打过仗,能行吗?”
杨佑心里也打鼓,到底还是信杨遇春多些,“若有可靠老将,也留意着上报给我。”
如此又商议了许多时候,杨佑才拖着劳累的身体回了王府。
敖宸拿了一盒鸽子蛋大小的珍珠,在杨佑床上弹着。
杨佑扭了扭酸痛的脖子,“你从哪里找来的珍珠?”
敖宸将珍珠收好装在盒子里,杨佑一看盒子便笑了,那是杨庭的私藏。
敖宸一定是去翻了皇宫内库。
敖宸将珍珠放到一边,站起来从后面搂着杨佑,“皇帝老儿可真有钱。”
杨佑笑了笑。
敖宸摸着他的脸道:“不过马上就是你的了。”
杨佑嘴边的笑容落下几分,看着窗外沉沉的天色问道:“父皇他,能撑过冬天吗?”
敖宸吻着他的后脑,不解地问道:“怎么,你舍不得?”
杨佑抿着嘴,闭上眼睛点了点头,“说不为所动,肯定是假的。”
敖宸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说到:“冬去春来,新旧交替,天道恒常。”
杨佑反手摸着他的脸,凉得如同冰雪一般,近在咫尺的人间生死让他的心里生出了无可言喻的惆怅落寞,他的声音轻得像窗外飘飞的雪花。
“敖宸,我是说,等我当上皇帝了我就放你自由,但你能不能先陪着我,然后再回天上?”
敖宸看着他的侧脸,喉结动了动,蒙住杨佑的眼睛:“好,我说过的,我看着你死。”
敖宸觉得,估计等杨佑死了,他的日子也差不多了。说不定还能学着凡人一样,把杨佑的尸体放在他身边,一人一龙一起腐烂。
他忍不住想着,如果自己死了,湖泊和神庙能存在多久?
下一个闯进来的人又是谁?
遗憾的是,以后再找到湖泊的人,就见不到真龙了。
第1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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