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侯府一府二爵位,一时风头无二。受封赏的第二天一早,许琛便要进宫谢恩,这是他第一次穿上朝服。
许琛是见过自己父亲穿戴朝服的,当时他还感叹幸好自己不用穿戴,整套礼服虽然看起来十分华贵但也十分繁琐,没想到如今自己也需要繁琐一番。
三等县伯虽然是仲渊最低等的爵位,但爵高于官,自然朝服也不同。虽无论官爵朝服均为赤罗衣衬白花罗中单,方心曲领,脚着白绫袜黑色皮履,但有爵位者于赤罗衣上绣纹,革带佩绶皆有不同。
许琛如今的三等县伯朝服前后秀盘蟒纹,着金钑花腰带,云鹤花锦佩绶,还要戴五梁冠。许琛在归平的帮助下穿上这一身朝服,登时觉得身上重了许多。
进入皇宫之后,一路之上遇到的太监宫女都低头行礼,就连接引太监都对他尊敬有加。许琛有些惶恐,又觉得有些好笑,这宫中人人都会变脸,从以前的猜疑不解,甚至隐隐的低视,到如今的尊敬有加礼数周全,也不过短短两年时间而已。
到紫宸殿给皇上行过谢礼后,许琛又到皇后宫中谢礼,按照规制其实许琛无需去往皇后宫中,不过皇上特意提到皇后,所以许琛便往慈元宫去了。此时本应是在书房的时间,所以三公主并不在宫内,慈元宫只有皇后娘娘和蹒跚学步的五公主。因为是半正式的觐见,所以皇后在慈元殿的偏殿接见了许琛。
行过礼后,皇后赐座赐茶,和许琛话起家常。
皇后温和地说:“今日这个时候,你本该是在书房读书的。”
许琛:“陛下赏赐,必须得谢礼才行。改天我再去书房向少傅道歉。”
皇后笑道:“这都是礼制,少傅都会明白的。其实你也不必着急回书房,得等伤养好了才行。”
许琛点点头:“多谢皇后娘娘,伤已好的差不多了,而且伤的是左臂,并不影响写字。”
皇后:“你很聪慧,在学业上不需要太过强求自己。”
“义父义母待我很好,我总想着要有所回报才是。”许琛这话说得情真意切。
皇后十分满意,随即又问道:“如今问你虽然有些早,不过我还是想跟你确认一件事情。”
许琛恭敬地说:“请皇后娘娘明示。”
皇后问:“你可曾对婉儿有情分?”
许琛有些惊讶,立刻起身:“皇后娘娘何出此言?三公主活泼聪慧,是人中龙凤,我不敢有任何逾矩之想。”
皇后说:“此时没有别人,你跟我说句实话,是不敢有,还是没有。”
许琛:“请皇后娘娘恕罪,是没有。”
皇后叹了口气:“我知道了,你坐下吧。”
许琛有些忐忑地落座,只听皇后说:“昨日婉儿生辰,你的贺礼颇得她的欢心,她平日里也时常提起和你在书房的事情,我便以为你们二人有所情谊,如今看来是婉儿多思了。”
许琛语气有些谨慎:“回皇后娘娘,公主金枝玉叶,未来会有更好的驸马人选。”
皇后看向许琛:“如今既然我提了,你可有这方面的想法?”
许琛神色严肃:“既是从前未有过的,以后也不会有。我与三殿下只是同窗之谊,并无其他。”
皇后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此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我不过随口一问。婉儿一贯小孩子心性,你若表示清楚,想来她觉得无趣便也会放下了。”
“遵旨。”
皇后又说了些旁的叮嘱,便让许琛出宫回府了。
回到侯府时正是午膳时分,许琛赶紧褪去礼服换了常服和长公主一起吃饭。
今日许侯不在家用午膳,只有他们母子二人。
许琛将今日在慈元宫的对话告诉了长公主。
夏祎问:“你真不想?”
许琛摇头:“从来没想过。”
夏祎:“那你是不是让婉儿误会了什么?皇后娘娘一般不会轻易问这种话。”
许琛摇摇头:“没有,若说起来,我日常在书房大多跟四殿下在一起,几乎没有跟三殿下单独相处过,就连那年母亲去草原换防,我暂居慈元宫的时候,都刻意避开跟三殿下单独相处,您可以问问凝冰姑姑。”
凝冰在一旁点头:“是的。三殿下几次晚间到偏殿找少爷,少爷都借口推脱了。有几次白天在一起说话,少爷都不让我们离开,而且让我们一定要把门都敞开。”
夏祎笑了:“你也太小心了吧。”
“母亲说过,在宫中要小心谨慎。”
夏祎摸了摸许琛的头:“好孩子,确实太难了些,要不我去回了皇兄,让你回许家家塾来读书?”
许琛摇头:“不要。这样太过明显了,皇后娘娘怕是要疑心了。更何况……”
“何况什么?”
许琛想到,若是回到许家家塾,一是不能再见到夏翊清,二是要面对二伯家的仁铎,但这都不能成为说出来的理由,他赶紧说道:“少傅教得极好。”
夏祎道:“也对,穆如风年少有为,外面很难找到这么好的老师。那你想好何时回书房了吗?”
许琛:“我还是想尽快回书房的。”
夏祎:“行,你自己决定就好。”
许琛点头。
待到下午的时候,许侯回府,带着许琛往皇上赐下来的平宁伯府去了。
平宁伯府就在侯府后面,两座府邸朝着不同的街口,但其实是相背而坐,只是这平宁伯府比侯府略小一些。
站在院落中,许侯说道:“琛儿,这以后就是你的府邸了。”
许琛显得有些无助:“父亲,我能不住这里吗?”
许侯笑了笑:“当然可以了,你想住哪里都可以。”
“真的吗?皇上不会怪罪吗?”许琛抬头看向许侯。
许侯摸了摸许琛的头:“不会,这次的事情之后,我们可以安心几年了。”
许琛:“真的?那我还要住侯府!”
许侯笑着说:“好,不过这个府邸已经是你的了,偶尔你也要过来看一看,反正就在背街,你若是嫌麻烦,可以在侯府后院开个小门,直接就可以过来。以后若是在临安结交了什么朋友不方便带到侯府的,都可以带到这里来。”
许琛接着说:“还有,这里的下人,我觉得没有什么必要,能不能把他们放了出去?”
许侯:“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你要知道,有些人放了出去,不一定能好好过活。你若想的话,就让凝冰去做,那些愿意留下来的就留下来,想出去的就归还奴籍放出去。我侯府还是养得起这些下人的。”
许琛点头:“嗯,那我回去就跟凝冰姑姑说。”
“还有,你现在好歹也是有爵位了,再住在那个小跨院里也不太好,我已经让流华把后面的主院落收拾出来了,你这几天就可以搬过去,这样也相对独立一些,而且你现在身边只有归平和凝冰,出门不像样子,回去之后再挑几个得力的小厮放到身边。” 许侯把这些细节的事情都想到了。
许琛点点头:“都听父亲的安排,只要还能在侯府住着就行。”
许侯笑了笑,带着许琛回府去了。
看过平宁伯府之后,父子二人慢慢地走回侯府,结果正好在侯府门口遇到了前来看望的许季亭。
“小叔!”
“哎!快来让我看看!”许季亭冲许琛招手。许琛快步走到许季亭面前。
许季亭:“平宁伯了,果然人逢喜事精神爽呀!”
许琛:“小叔你别闹我!”
许侯在后面看着二人说笑,说:“走吧,回府说话。”
三人回到侯府书房坐下说话。
许季亭开口道:“这次的事情应该要了结了。”
许侯:“怎么说?”
许季亭看着许琛:“琛儿的封赏算是一种安慰和补偿,这个补偿足够大了,在外人看来算是超规格的了。不过现在没有人敢说什么,毕竟之前三哥和三嫂的怒气大家都看在眼里。”
许侯点点头:“就是不知道忠勇伯那边怎么样。”
许季亭:“还能怎么样,陈丘本人削爵赐死,妻儿赐死,三族流放,九族内均入奴籍,不得赎身。”
许琛惊到:“这也太重了吧?”
许侯:“这不算重了,刺杀皇子最重可以等同谋逆的,是要九族连坐的。如今这样已经算是开恩了。”
许琛还是有些不忍:“可是……这事并不像是他做的啊。”
许季亭正色道:“琛儿,这话我们私下说说就好了。如今大理寺、御史台和刑部三司会审已经定了性,就是陈丘做的。”
许琛把头偏向一侧,明显并不认同。
许季亭:“琛儿,你要知道,如果陈丘没有超规制豢养府兵,那这事怎么算也算不到他头上。可是他有错在先,作为皇上的臣子,无论是何原因,他违反规制,就是对皇上的不敬,他出事只是早晚而已。”
许琛看着自己的小叔,他明白这事背后复杂,也明白如今这样的结局算是最好的结局,但他依旧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一关。
许季亭继续说:“琛儿,我知道你生性善良,但如今你已经是平宁伯,这临安的漩涡你已经置身其中。有些事情不是你不愿就可以不做的,你想想你母亲,她可是长公主,可她又有多少自由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容易,越是高位的人,越是享受着常人无法企及的生活,便越是需要承担常人无法想象的责任和危险。你父亲母亲这些年每走一步都小心谨慎,不是他们生性如此,而是如果他们稍有行差步错,不只是他们,他们周围的所有人都要受到牵连。这就是这临安城的荣耀与责任。”
许季亭难得说如此严肃的话,许侯赶紧解围道:“好了季亭,你别吓唬琛儿了,哪有那么可怕。”
许琛却点头道:“小叔说的对。四殿下是皇子,在宫中尚且谨小慎微,处处提防,可见各人都有各人的难处,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许季亭宽慰道:“我在你这个年纪,还觉得普天之下我最聪明呢!毕竟是年轻人,有些理想化是好的,总比死气沉沉地酸腐书生要好。”
许琛有些不好意思,便推说要跟归平一起整理挪院的东西,离开了书房,结果在往自己院中走去的时候,遇到了夏祎。
“母亲。”
夏祎问道:“你这是干什么去了?”
“回母亲,儿子刚从书房出来,父亲和小叔正在书房说话。”许琛答话。
夏祎点点头:“回昆玉院?”
许琛道:“是,父亲说我不适合再住在现在的院子,所以把后面第五进院子给我,我正要带着归平回去收拾东西呢。”
夏祎:“也对,毕竟现在是有爵位在身了,还住在跨院里让人笑话。反正你小叔写的那个匾还没挂上,直接挂到后面去正好。你且去吧,有什么不合适的就跟凝冰说。”
许琛行过礼之后便带着归平离开了,夏祎想了想,还是往书房走去。
“怎么季亭来了也不说一声呢!”夏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许季亭立刻起身,慌忙要躲,但已经来不及了。
夏祎迈进书房,许季亭只好赔笑道:“我来时三嫂正在休息,原本就是来看看琛儿,不欲打扰三嫂的。”
夏祎入座,“季亭,你躲我也躲够了吧。”
许季亭摸了摸鼻子:“三嫂哪里的话,我躲您干什么呀!”
夏祎挥了挥手,示意素缨带着外间伺候的小厮退下。
待外面一众下人都离开,夏祎开口道:“还瞒着我吗?”
许季亭似乎准备装傻到底:“三嫂说什么?”
夏祎叹了口气:“昔年我曾受人嘱托从克烈寻来一种无色无味的药,这药下在饮食之中,银针都无法探到,但不出月余便可让食用之人暴毙而亡。我曾犹豫要不要把这药给那人,可当时毕竟年幼,被那人三两句话便哄骗过去,将药给了他,而那人最终也用这药毒杀了一个好人。这件事一直成为我心头的一个结。”
许季亭看着夏祎:“三嫂,您这话我可真的听不懂了。”
夏祎继续说:“后来我心下有愧,年年派人去那个陵墓去祭拜,只希望他不要怨恨于我。”
许侯听夏祎这话,知道季亭的身份是瞒不住了。
许季亭反而没有了之前的慌张,说:“三嫂,人死了不过一抔黄土而已,只有活人才会怨恨。”
夏祎点点头:“确实如此,只是不知道,若那人侥幸活下来,是否会怨恨于我呢?”
许季亭笑了笑:“三嫂都说了,那人已经死了,这种不存在的假设,没有意义。”
夏祎继续说道:“行军打仗,死伤皆是命数。这么多年来,那个人是我在战场之外杀的第一个人,我想也应该是唯一一个。”
许季亭问:“三嫂可是有悔?”
夏祎点点头:“自然有悔。偶尔午夜梦回,总是会想起那人,我虽未曾与他谋面,但也听得他的事迹,本该是个功臣良相,前途无量之人,却白白将性命断送在阴谋之中。”
许季亭摩挲着手中的茶杯,淡淡地说:“三嫂这个想法,倒是多虑了。药可毒人亦可救人,就连砒霜也可入药治病。药在人手,毒在人心。三嫂不过是给了药而已,可那毒却并非三嫂亲手所下。”
夏祎看着许季亭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可若没我,自然也就没有那毒。”
许季亭笑了笑:“三嫂这话说得有趣,若想置人于死地,难道非要用毒不可吗?一把匕首,一根粗绳,即使是这杯子,摔到地上变成碎片,都可以取人性命。三嫂现在孕中,可不要多思多虑,以免伤了身子。”
夏祎道:“正是因为现在孕中,我才更想要知道,当年那人是不是会怪我,这或许会关系到我腹中孩子的未来。”
许季亭无奈地摇了摇头:“琛儿如今这般好,三嫂怕什么呢?”
夏祎一愣,随即便笑了。是了,如果许季亭真的是言清,那当年他死里逃生,自然是知道这一切的。这么多年他没有表露出任何对自己,对许侯的不满,反而在琛儿到来之后处处帮衬时时提点,全然没有对当年之事丝毫怨恨之情。
夏祎道:“看来是我小人之心了,这事不再说了。你也不用躲我,我本就不是多嘴多舌之人,如今难得有了身孕,只想好好地过日子罢了。”
许季亭笑道:“三嫂哪里话,我真的没有躲您啊。”
“好好好,你说没躲就没躲,是我多虑了。”夏祎松了口气。
许侯看着二人的神色,插话道:“你俩说完了?能听我说说吗?”
二人相视一笑,都转头望向许侯。
许侯:“十多年前的事情也值得你们费这么多口舌,过去了就过去了。小祎,既然那人已经死了,正如季亭说的,人死了便死了,只有活人才会怨恨。”
夏祎点点头,许侯继续说:“还有季亭,这几次事情之中你总有个身影在。你无官无职,虽然常跟在晟王身边,但也要知道晟王当初就是因为不涉朝堂才有如今的安稳生活。”
许季亭:“三哥放心,晟王已经上书告知皇上了,下个月初一他便要启程出游,在临安待久了他有些腻烦,我自然会跟他同行。”
许侯道:“这样也好,你们就好好放松去吧。”
许季亭笑着说:“三哥你可不要太羡慕我们哦!”
许侯抄起手边的书作势要打:“你别以为你这么大了我就不会打你!”
许季亭已经跳出书房:“你敢打我我就跟晟王告状,到时候你吃不了兜着走!”
许侯冲着门外喊道:“许箐你别太放肆!”
许季亭的笑声已经飘远。
夏祎看着许侯,说道:“如今终于算是尘埃落定了。”
许侯点头:“是,我们也可以轻松一些了。”
二月初五,许琛搬至侯府第五进院落,昆玉二字也正式悬于院中。许琛命人在侯府后院开了个隐蔽的小门,将定远侯府和平宁伯府连通。平宁伯府因暂时无人居住,所以遣散了一些下人,凡离开者不仅脱了奴籍,还得到了平宁伯的归家赠银,一时平宁伯许琛的善心被众人传颂。
因长公主有孕在身,许琛将凝冰送回到长公主身边,从侯府下人中又挑选了一个名为平留的护卫贴身跟随。
二月初六,许琛重回书房读书。
二月十五,大朝会,大理寺呈上陈丘一案的审理结果。皇上下旨,陈丘本人及妻儿削爵赐死,三族流放,九族入奴籍。
三月初一,晟王携友出游,地点未知,归期未定。
经历了寒冷的冬日,开宇十五年的春天缓缓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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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结束啦~
第三十五章 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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