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二十七,高中生和女房东在门口打扫走廊。
她的宝贝花儿们在雪灾里壮烈牺牲了,女房东很心痛。
两个人正在讨论有没有让死花复活的办法,对面楼下忽然开进来一辆大奔,乍一看,还以为是邓米兰的车。
上面下来了一个没什么表情的人,背着gucci,撩一撩焦糖色的卷发,露出一张粉黛齐全的脸。
女房东认了好半天,不敢喊她,倒是她一下车便抬头往走廊上看,看到女房东,才微微露出一点点勉强的笑容。
那真的是很淡很淡的笑容,极其轻微,极其吃力。
她说:“小夏,小语。”
声音倒是一点没变。
女房东很惊喜:“春花!”
高中生也认识小刘,乖顺地喊道:“姐姐好。”
她最好的朋友刘春花,不仅减肥成功,连衣着打扮和化妆手法也进步了很多,和去年这个时候的小刘已经判若两人。
看见女房东这么高兴,小刘微微一愣,脸上又露出一个笑容。
这回是真的笑容,却依然带着一点苦涩。
车上又下来一个男人,人比车壮,腿比身短,三只手表,lv皮包挎在胳膊底下。
高中生礼貌地喊了声:“叔叔好。”
小刘的笑容止住了,男人一下车就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了,一边抽烟,一边问小刘:“谁啊这?”
小刘说:“我一姐们儿,她弟弟。”
男人听了这话倒是跟女房东招了招手,三层下巴颏一块儿点了点。
刘春花又恢复到面无表情的模样,跟女房东介绍道:“我老公。”
“你结婚啦!?你不是说跟小蔡只是处着吗?!”
傍晚,小刘和她老公出来跟散步,他老公在门口跟邻居聊天,女房东把小刘拉到旁边,抓住时间把疑问问了出来。
小刘已经带了一天的妆,此时已经有些斑驳,她苦笑道:“这不是小蔡,我和小蔡分了,跟的他,老郑。”
又姓郑。
她那个初恋就姓郑。
女房东没吭声,刘春花看得出她在想什么,又扯了扯嘴角:“这也算我图他之一吧。”
“天。”女房东还是不敢相信她已经结婚,又扭过头去看了看那个一边跟邻居说话,一边在大树上一蹬一蹬的老男人。
刘春花说:“他有钱。”
女房东冷笑一声:“我看得出。春花,你是不是疯了?”
春花说:“我没疯,我看你才是疯了,今年二月一过,你是不是要二十六了,你还不谈恋爱,你还真等到小语上大学才找?那时候你都二十七八了,谁会娶咱们?”
女房东一时语塞,下意识摸了摸那晚手腕绑着丝带的地方,脸一红,没说话。
春花叹了口气,伸手去口袋里摸烟,想到女房东不喜欢闻烟味,就没拿出来,忍不住多跟她说两句:“他比你想象得有钱。”
“……谁?”
“老郑呗,还能有谁。”
“……”女房东回过神,问:“他多大了?”
刘春花面无表情地道:“四十过点。”
春花跟女房东一年的,还比女房东小点,十二月才刚过二十五。
女房东问:“结婚了?领证了?你确定他不是包你,过几年又跑了?”
春花点点头,说:“不然我也不会带回来,十月在广东领的。”
“你爸妈怎么说?”
“能怎么说,”春花盯着老郑,眼神并没有聚焦,懒懒散散地道:“就那么回事呗,他给我爸妈都在广东买了房子。”
时隔一年不见,春花像是完全变了个人,对一切事物仿佛都失去了兴趣,不笑了,也不再愿意说话。
女房第一次感到了气氛的沉默,这是她和春花说话时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情。
“春花,”她问:“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你欠了什么钱吗?”
春花慢慢地、慢慢地出了口气。
“你没说错,”她突然说:“我是被他包养的,一开始。”
“他是我老板,老板娘有点凶,又爱扣人工钱,但也没其他什么错处,他背着老板娘在外面到处包大学生,包小姐,在车库被我撞破过一回,他说要把我开了。”
她忽然又不说了,像是说话是一件很累的事情,歇了好一会儿。
“后来他说不开也行,要我也当他的小,我想着先保了工作,然后再跟老板娘讲,结果没几天,他就带我去买金子,买包,还买了车。”
女房东怔住了。
小刘笑了笑,明明是自己做出来的事情,可她还是伤心。
“我喜欢得不行,我卡里头一回有那么多钱,以前小郑说我胖,说我不够精致,可是他也没给我买什么化妆品,我去奢侈品店,店员都夸我好看,老郑也说我好看,我就不想放手了。”
“那个小蔡呢?你们不是谈的挺好的吗?为什么……”
小刘说:“他太穷了,乡下来的,又是中专毕业,一年到头挣的钱还没有老郑一天打给我的多,我算过。”
女房东觉得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面前的这个人怎么会是春花?
去年还和她坐在走廊上说话、谈笑,和富二代一起骂邓米兰的小春花。
她像被人打了一拳,半天才问:“他们几月份离的?”
“七月吧,闹到了八月,有两个孩子,不好离,好在都跟了老板娘。”
女房东无言以对,不仅插足了别人的婚姻,还破坏别人家庭,是很不好很不好的事情,她觉得这是非常严重的道德甚至法律问题,已经不是可以用“生活所迫”形容。
她凝重地道:“春花……”
“说什么呢?”
老郑和邻居聊完天,朝这边走过来,往春花家一指:“你妈喊你上去帮忙。”
女房东和小刘抬头一看,阿姨站在窗户上,朝小刘挥着锅铲。
小刘没说什么,一直恹恹的她,忽然牵了牵女房东的手,握了握,又捏了捏。
她的手还是那样温暖,身体不好,手心老是出一点冷汗,潮潮的,热热的,像是一只晒太阳的小水母。
她们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女房东可以拉着这只小水母一整天,去花园,去湖边,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好玩的地方,那时候,江尧就是她们的整个世界,没有修地铁,公交车去哪里都只要一块钱。
小刘高考落败那年,明确了跟着父母去打工的命运,八月,睡在女房东的床上,两个女孩拉着手,一边哭,一边说话,洗脑式地整夜整夜祝福着彼此,最后慢慢地睡着。
女房东忽然觉得时过境迁,真是极端残忍,未来的好与不好,谁也没有法子。
小刘走了,她也准备上楼。
“哎,”老郑笑了,伸手把她拦住:“走干嘛呀,跟我说说话呗,你俩说什么呢,是不是说我坏话呢?”
女房东说:“没有。”
“她跟你怎么说我的?”
老郑一开口,就有很重的烟味,他还很爱笑,看着女房东,眼睛笑的眯在一起。
女房东知道是春花看中他的钱,破坏了他的婚姻,春花不对,可是她知道这个老郑也不是什么好人。
她冷冷道:“实话实说呗。”
“噢,”老郑还在笑:“你朋友挺厉害,你知道她厉害吗?要不是她,我跟我老婆现在好得很。”
女房东嗤笑一声:“法制社会,又没人拦着你,你再跟她离,回去找你老婆呗。”
老郑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诧异地看着她,好一会儿,又笑了,嘿嘿嘿地笑出声音来。
“小姑娘,你多大哦?”
女房东道:“快五十了。”
“结婚没有?”
女房东说:“孩子七岁了。”
老郑故意说:“那你四十多才生的孩子啊!”
女房东不想再和他说下去,转身便走了,“啪”的一声,老郑拿皮包拦了她一下,挡在她的小腹上,女房东吓了一跳:“你想干嘛?”
老郑直言:“看你长得漂亮。”
她忽然为她最好的朋友刘春花感到一阵强烈的可悲,强烈到她几乎站不住脚。
她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老郑并不胆怯,甚至可以说是坦然。
他说:“夸你漂亮。想不想给弟弟买个好大学?”
女房东忍了又忍,才没有扇他。
她说:“把钱留着给你自己买个好点的坟头。”
老郑哟哟哟地笑了,开怀道:“我买个好坟头没问题哦,你朋友比我坏的多,她才要下地狱哦!”
女房东攥紧了拳头。
“姐。”高中生在走廊上喊她。
女房东松开拳头,往上走。
“小丫头,”老郑在空地上毫不顾忌地喊,像是耀武扬威一般:“你什么时候想开了,什么时候找我。”
女房东走上楼梯时,往春花家的窗户看去,看见春花就那么站在窗户边,系着围裙,看着她。
女房东没由来地想到了绿裙子,绿裙子也曾经这样,隔得远远地和她对视,也是这样,围困绝境,每一步都鹤唳风声。
隔着冬日昏沉的夕阳,春花朝她露出一个难看的笑。
“小夏,你知道吗,我们以后都会很幸福的。我以后啊,会跟着爸爸妈妈去一个明亮的工厂上班,每一天都可以洗头,穿深蓝色的制服,上下班都要在机器里打卡。我跟妈妈还有其他的姐姐一起住在很大很大的员工宿舍里,上下铺,我要睡上铺,挂一个很遮光的帘子,桌子上摆着有灯的镜子,还有化妆品,每个周末我都会去广州的街上逛街,跟说粤语的男生谈恋爱,说不定他还是个香港人,能带我去维多利亚港。我会很努力的,老板肯定会让我升迁,我平时会很省的,两三年就能攒够钱,到时候我就会回江尧,我买一套自己的房子,然后我们两个人一起开一家花店。”
“好哇!到时候,马戏区肯定已经拆迁了,我拿了拆迁款,我们两个人住一起,还可以买一辆车,到时候,我肯定会和一个本地人谈恋爱,他要很疼我,像我爸爸一样,我生气的时候也不能对我发脾气。”
“对,还要像你爸爸一样会挣钱,但是不用太有钱,够过日子就行了。他要很专一,只对你一个人好,和你在一起一辈子,不像你妈妈那样老是往外跑。你这么可爱,他们全家人都会喜欢你的,到时候你就又有爸爸妈妈了。我们两个人住在一起,我老公教你老公说广东话,你老公教我老公说江尧话,等我们有了孩子,他们还可以教小孩学习,我这么笨,肯定得找一个会念书的才行。你嘛,你这么能干,就找一个听你话的,天天疼你。到时候,我们就会像书里写的那样,有很多钱,还有很多爱。小夏,我们肯定会很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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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时候,我们就会像书里写的那样,有很多钱,还有很多爱。小夏,我们肯定会很幸福的。”
哪个女孩子没有做过这样的梦呢。
给你自己买个好点的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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