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主将白正宗的极力鼓动下,人数仅相当于铁勒大军数十分之一的守军士气大振,又一次把铁勒人的如潮攻势硬顶了回去。
当然,除却士气因素之外,秦军的强弩也发挥出了中流砥柱的作用,依靠人力拉开的弓箭不能与强弩较量射程和威力。
当秦军布置在城头的大小弩机开始奋力还击,铁勒人再想组织起整齐划一的箭雨就很不容易了,不得不退出弩箭的覆盖范围。
师老兵疲乃是兵家大忌,孙子兵法说,取胜有闻拙速,未闻巧久也。
一支大军困于坚城之下,久攻不克,其后必生变乱。估计铁勒人没读过孙武子等先秦兵家的巨著,不过他们是实践主义者,这个道理还是懂的。正当思结祢度为了这座蒸不熟,煮不烂的肤施城而头痛之际,一个突然传来的消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回大汗的话,外面这小子说他是什么义军,要帮咱们一个忙。”
神情阴鸷孤傲的思结祢度闻声皱起眉头,随即他收敛了怒容,示意随从放这个求见者进来。
心机深沉老辣的思结祢度故意在对方即将进账之际,嘲讽地大笑起来,说道:
“我们铁勒雄鹰,哪用得着秦人的鸡雏帮忙?哈哈哈哈……”
处心积虑要跟铁勒人合作,这位拜访者已经学会了一些铁勒话,起码日常交流不成问题。闻声,来人的面色一阵青,接着又是一阵白。
等到思结祢度笑够了。前来毛遂自荐的这名年轻秦人开口说道:
“大汗的威名,天下皆知。可惜您上次就被拦在这肤施城下,没能打到咸阳,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过得去。”
凡是人就没有不怕死的,思结祢度瞥了这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家伙一眼,大概觉得他不像是故意来找死的,于是思结祢度沉声说道:
“怎么?难道你有办法破城?”
“回禀大汗,在下确实有办法。”
已经在城下被憋了许久,思结祢度内心焦躁得非同一般,他是一根稻草也要抓住。随即,思结祢度眯起眼睛,颔首说道:
“那好哇!只要你能拿出破城的好办法,本汗赏你一千头牛,五百匹好马,二百个奴隶,再加上五十个女人。”
闻听此言,那个低着头的年轻秦人脸上闪过一抹轻蔑的笑容,这种粗鲁的封赏方式对世家子弟来说,简直就是一种羞辱,不过他很快就掩饰起真实情绪,肃容说道:
“多谢大汗,但我不要这些东西。”
到了这个时候,思结祢度也觉得对方的表现有点意思,认真端详着跪在地上的这个面色黝黑,模样像是苦力出身的年轻秦人,说道:
“那你想要什么?哦,你们秦人不喜欢牲口,喜欢金银和那种铜钱。好,只要到了咸阳,本汗一定重重地赏你。”
“金银财宝我都不要,只求大汗赏赐一样东西?”
这个貌似谦恭的年轻人越说越让思结祢度感到好奇了,不禁追问说道:
“什么都不要,那你想要什么东西?”
“狗皇帝的脑袋。”
闻声,思结祢度好似是听到了什么非常有趣的事情,拍着大腿放声大笑,摇着头说道:
“哈哈哈哈,一个死人的骷髅头有什么好的,你想要就拿去吧!本汗再赏你千头牛羊,百匹好马,奴隶百名,十匹骆驼的金银。来,快与本汗说说,你有什么法子能攻破肤施城?”
100 破关
太史公尝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人生在世,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无权无钱就只能受人白眼忍气吞声。当这位年轻人听了铁勒大汗允诺重赏,他依然不见分毫喜色,语调平和地说道:
“小路,在下知道一条隐蔽小路可以绕过肤施。”
草原部落的首领也讲究血统出身,不过更重要的是能力,不像中原王朝凡事讲究程序第一。在生存竞争更为激烈的草原部落中,无能之辈迟早要死在下属和竞争者手里,这是公认的生存法则。
统率雄师数十万之众,铁勒大汗思结祢度也是从小骑羊射鼠开始发端的精英人物,当即他不露声色地摸着络腮胡子,说道:
“嗯,你说是小路,那能走多少人?”
这位投身异族的秦人似乎胸有成竹,此时不假思索地说道:
“小路宽仅容二人并肩而行,从北到南有四十里路程,但很不好走,来回一趟差不多要三个时辰。”
思量着这番话的可信性,思结祢度的嘴角一咧,露出笑容说道:
“乌护奇拉,达契桑陀,你们俩跟他去探一探路。”
这时,站在思结祢度身旁担任近卫将领的两名壮汉向大汗欠身见礼,然后冲着这位新科带路党说道:
“小子,你在前面带路。”
走在军营中,身为秦人的叶飞明显能感到铁勒人对自己这个秦人叛徒的蔑视之意,他对此并不意外。草原民族向来崇尚个人武勇,鄙夷那些只会在背后捅刀子的小人。诸如思结祢度这样的部族上层人物,他们多少还有些城府,在人前晓得掩饰好恶,底下的这些铁勒人就无所谓了,心中所思所想形诸于外。
身负着灭门血仇和叶家的二百九十三条人命债,叶飞始终以那位与他有着相似遭遇的春秋名臣伍子胥为榜样楷模。
出身于帝国官宦之家,叶飞深知大秦帝国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为此,他也尝试在河北组织义军,行动毫无意外地失败了。
如今沦落到为了复仇而效力于异族麾下,虽然叶飞自己也觉得不甚不光彩,可惜别无选择。因为那个灭掉了叶家三族的仇人不是旁人,正是喜欢求仙问道,终日里参禅炼丹的秦八十四世皇帝陛下。
叶飞之父是一名言官,上书劝谏皇帝不要听信国师普度慈航的蛊惑,结果反而惹怒了这位资质平庸又刚愎自用的最高统治者。在此之后发生的事情也不难猜到,皇帝朱笔一勾,叶家满门无分男女老幼一概人头落地,其中包括了叶飞的两个同胞姐妹和生母。若不是叶飞身为庶子不受人重视,当时在外游学未归,他也肯定变成了无头鬼。
目下秦八十四世已因服食金丹而驾崩,即将在旬日内葬入帝陵,若不替铁勒人这样的异族侵略者奔走卖命,仅凭叶飞一己之力,怕是永远也无望报这个血海深仇。
在复仇的驱动下,叶飞怀着超乎常人的工作热情,以最快速度领着一队铁勒人穿过这条偏僻小路。
当拐过一道峡谷的转弯处,走在最前面的叶飞突然停下脚步,转身跃上一块数尺高的卧牛石,说道:
“两位请看,那边就是谷口,从这里出去,向北十里就是肤施城的南门。”
派出哨探侦察完毕,乌护奇拉和达契桑陀这两个铁勒贵族乐得合不拢嘴,乌护奇拉更是一改此前的冷漠态度,大力地拍着叶飞肩头,大声说道:
“干得好,小子,我们大汗一定会重重赏你的。”
另外一个铁勒将领达契桑陀则表现得沉稳一些,指挥着信使向思结祢度报信,同时开始布置攻城,拔出弯刀说道:
“准备攻城,大汗说过,第一个登上城头的勇士,赏一千头牛,你们谁能拿到?”
周围的铁勒士兵全都兴奋起来,大声叫喊着:
“我!我!我!”
临近了黄昏时分,业已激战了一整天,上郡守军疲不能兴,他们困守在这座孤城之内,面临着敌众我寡的不利态势,而援兵迟迟不见踪影。前几日还能勉强维持士气,一方面是白正宗的统帅力不低,他的决死之心也暂时稳定了军心,另外则是士兵们知道后方还很很安全。实际需要防守的只有北面的这道城墙,同时大家也在盼望着咸阳方向的援军早日到来。
自从去年胡骑侵袭过后,戍守关中的总兵力增加到了四十万人,咸阳占了十五万之多。只要坚持到援军赶来,上郡战场的胜负形势就会立即发生逆转。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哪!当数以千计的铁勒弓箭手以火箭开始攻击肤施南门之际,突然发觉自己正腹背受敌的守军士气崩溃,士卒们的家乡多是在关中一带,既然铁勒人已经绕过了肤施城,那也就意味着整个关中向他们敞开大门。到了这种时候,兵败如山倒已是不可避免了。白正宗晓得情势无可挽回,长叹了一声,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像是瞬间垮掉了一般。
抬手拔出腰间的横刀搁在脖子上,白正宗大吼一声道: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如之奈何,如之奈何呀!”
说罢,白正宗手起刀落,在血光飞溅处,他的尸身“噗通”一声栽倒在地。围拢在周围的十几名亲兵无不号啕大哭,跟着也拔出佩戴的刀剑自戕而亡。
透过史家专用情报管道知悉了前线发生的变故,一位当朝史官提笔写下如下字样:上郡太守少上造白公正宗,以一郡之力抗击胡骑大军数日,因肤施城破,不甘受辱自刎而亡,享年四十有九,谥号当曰“忠肃”。
正当这位史官用隶书工整地记录下白正宗之死的全过程,整个咸阳城中还没几个人晓得北方的上郡出了什么事。之所以有着如此诡异的状况,起因非常简单,掌握着无数大人物隐私的史家历经千年不灭,那是因为他们一直遵循的原则是,凡事只旁观不参与,只记录不干涉,这样就不会有人因为自己的秘密被外人探知而痛下杀手了,这也是史家自保的生存之道。
在肤施城头,主将白正宗一死,残余秦军兵无斗志一哄而散,各奔前程去了。
这时候,根本没人留意到,一个供职于营中的医师正大摇大摆地走向白正宗的尸身,好像正在杀进城内的铁勒人跟他没关系。
缓步来到了白正宗的尸体近前,林旭情不自禁地叹息一声,说道:
“唉,这又是何苦呢?要是到了阴曹地府去,准保先进枉死城遭一回罪,念在咱们宾主一场,你不如跟我走吧!”
说完,林旭一伸手将漂浮在白正宗尸身上方的阴魂一把攥住,塞进了身边的药葫芦中。
眼看着铁勒人的先头部队就快杀到城楼附近,林旭的化身依然不紧不慢地操起了招魂幡,朝着四方挥动起来,口中大叫道:
“魂归来兮!魂归来兮!”
浓郁得像是快要滴出血般的红光笼罩着招魂幡,本来肉眼不可见的阴魂厉鬼悉数变成了半透明的状态。随着林旭的一声声呼喊,阴魂们无意识地撞向他手中的招魂幡。
说不得,这一次林旭可算是大丰收了,一天的收获抵得过他平常一年的成果,总算不枉在这里被人强制着打了一年多的白工。
上郡守军四万余人,几乎战死了一多半,肤施城下堆得快要于城头平齐的铁勒士兵尸体,也证明了这一战的总体死伤数字是何等骇人听闻。即便并非所有战死者都足以达到形成军魂的标准,他们的灵魂品质也绝对比那些老死在床上的阴魂胜出百倍,果然是收获颇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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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哪!烽火又烧起来了!”
在帝都咸阳,随着一缕黑色的狼烟翻滚着冲上云端,立时惹得城中一片大乱。望见北方腾起的烽火狼烟,咸阳百姓们陷入了极大恐慌之中。
残酷现实终究戳破了咸阳浮世繁华的虚无幻影,说到底,太平盛世不是靠宣传吹嘘营造出来的,不管多美妙的谎言也还是要被戳穿。
尽管此前人们便已知晓包括上郡在内的许多边郡都在告急,大家心中多少怀有一丝侥幸。去年那些胡人也来过,最后他们不还是退兵了吗?这次的结果也许还会一样吧!直至这燃起的狼烟明确无误地告诉他们,不是的,那些狼一样凶残狡诈的胡人真的来了。
位于渭水之北,拥有十五万精锐秦军拱卫的帝都咸阳。自从列国纷争的战国时代结束以来,千年以降,首度有一支成建制的敌军来到咸阳城下。
俗语说,古来关中帝王州。在这块片界,千年不灭的大秦帝国不懈地经营,在渭水两岸营造了不计其数的宫苑和各种祭祀建筑。
在渭水以北,主要是城池、宫殿和阙楼,渭水南岸则是章台、宗庙、上林苑等建筑,尤其是始皇帝灭六国后兴建的朝宫建筑群也就是世人俗称的“阿房宫”,其建筑布局规模之宏大华美,几乎到了空前绝后的地步。
在二世皇帝扶苏即位后,下诏与民休息暂停了这项浩大工程。等到后世帝王重启朝宫的后续营建工作,在原有基础之上又耗去了百年光阴。
在以朝宫为代表的诸多宫殿园林中,以最早完工的一座前殿为例,东西向长近七百米,南北进深一百多米,大殿内可以容纳万人就座,下面能竖起五丈高旗帜。这片宫阙的规模何等宏大,耗资又是多么惊人,由此也可见一斑了。
虽说帝国后来也出了不少挥金如土的败家子皇帝,不过建造一座比祖先的朝宫还要更为奢华的宫殿,这计划的确是超出一般人的想象力。即使有少数不死心的家伙,粗略算过工程所需的人力、物力之后,他们也都消停了。若问各种道理再简单不过,纵然一切工作进度都顺风顺水,那位作为倡议者的皇帝也不可能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见到宫殿完工的一日。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种好事,通常时候好逸恶劳的败家子们是不喜欢干的。
101 献策
老虎吃刺猬,无处下口。恰如这句民间歇后语所言,铁勒人费尽周章得以饮马渭水,又必须直面这座屯有重兵驻防,城高池深不易攻取的咸阳城,他们显得一筹莫展,只得改变进攻目标。
在渭水的南岸,那些滨水而建,装饰极尽奢华的宫苑殿堂,平素乃是皇家禁地,虽说也有驻军,不过对总兵力可达五十万之众的铁勒军构不成障碍。
受到叶飞等一干秦奸的劝说鼓动,铁勒军的先锋部队兜了一个圈子,由渭水上游较浅处骑马涉水渡过,跟着他们开始疯狂地洗劫上林苑和附近的宗庙、朝宫等地宫苑。掠夺了不计其数的金银财宝,堆积如山的绫罗绸缎和各色珍奇古玩。随后,叶飞为泄私愤,暗地里联手部分被这些黄白之物惹得红了眼,起意瞒住大汗思结祢度,铤而走险侵吞财宝的铁勒将领,趁着夜色昏暗之际,一把火焚烧了大秦帝国累世经营得来的皇家园林。
当那位刚刚即位不久的大秦太子,现在应称作秦八十五世的新君,从咸阳城头望见了渭水之南腾起的烈焰和浓烟。联想到了祖先留下的辉煌建筑和皇家宗庙皆已付之一炬,蒙受了如此的奇耻大辱,性格一向偏于软弱的他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痛哭失声。
老话说得好,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坏消息总是一个接着一个到来。
主力部队集结在西面的柔然大军在付出惨重伤亡后,如愿突破长城防线,攻入河西走廊继而向东击破陇西诸郡,似乎有与铁勒人联手攻取咸阳的企图。
随着这个爆炸性新闻传来,整个咸阳城顿时乱作一团,好似一座嗅到烟火气味的蚁巢。在此时,咸阳城中所有能动弹的生物都察觉到了死亡威胁迫近,无不开始寻找出路。奈何,皇帝前期颁下的戒严令一日不解除,任何人都不许出城,最终所有人的惊慌、怨恨和恐惧所形成的压力,全部集中到了新君秦八十五世皇帝的身上。
平心而论,这位性格比较软弱,才具器量仅能说中庸的中年男人,幸运地熬到了皇帝老爹咽气,又没被虎视眈眈的兄弟们逮住机会掀翻储位,已算是运道上佳。
的确,秦八十五世不是嗜杀成性的暴君,同样不是只顾自己享乐的昏君,他起码还有符合正常人标准的智力和道德水准。然而,现在最可悲一点的是,正因如此,他才陷入了比祖辈们更为不堪的困境之中。
如果秦八十五世皇帝是个不顾其他人死活的暴戾独裁者,此时就该坚持锁城戒严的诏命,不许任何人出入。可以想见,凭借咸阳完备的城防工事和十多万精锐秦军士卒,临时抓来服徭役的民夫,足以抵御南下胡骑的威胁。假设这位新皇帝是个彻头彻尾的昏君,他尽可以放开手脚将一切棘手事务推给大臣们处理,自己回到宫中尽情享乐这段的安逸时光,等待着命运给出的最终答案。
若是依照常理而论,这群尚未做好投靠蛮族新主子的思想和物质双重准备的帝国大臣,不太可能让事态发展到那种不可收拾的糟糕地步。
第5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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