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照情这个态度,再正常不过。普通人家的孩子还要闹别扭,何况是天下第一宗的宗主,何况连照情也不是个会发脾气的奶娃。他已然足以成为别人的庇护。
连照情自有记事起不曾见过父母,过于年轻时大概会有艳羡,后来自力更生当了大漠里打劫的头头,便不再多想。及至与苏沐进了无情宗,宗内弟子,晏齐,衡止,哪个是有家有子,全都是孑然一人被领了回来。
他们这些人,大无谓的活在这世上,多争口气,多赚点钱,多树点威,就能多活几天。还会有功夫去矫情有的没的吗?
没有的。
家是什么,他们四个师兄弟在一起,点一盏灯火,高兴时扮演一下兄弟情深,不高兴互相取对方的命绝不留情,这样勉强算一家人。
苦乐哀甜,皆是喉中美酒。在无情宗里论有情,就是笑话一场,天下谁人在乎。突然冒出一个他的母亲——连照情一点也不为所动。
连依娜半晌道:“我有你,是因为我爱你父亲。我抛下你,是因为我不能够保护你。情儿,你可以不叫我母亲,但你永远是我的孩子。天底下没有母亲会认错自己的孩子。”
连依娜说的不错,她爱连翠,哪怕他们只有一夜春风的交情,可是世上并不缺一见钟情。连翠喜欢这个在篝火边跳舞的女人,连依娜的心落进连翠专注的眼底,再简单不过。
她本来不叫连依娜,只叫依娜。依娜生来便是要当圣女的人,不过是年轻放纵,不肯屈就于命运,就离开了圣教。
那一阵,正逢教中要送一个女子去中原,没人有空管她。依娜过了好一阵潇洒的生活。大漠中的女子多开放,自由,又热烈。她热爱生命,偶遇连翠,一见倾心,又一夜春风,都是顺自己心意而为。
连翠说要带她走,依娜原本是肯的,但是第二日凌晨,她听到了遥远的铃声。铃声清脆悠扬,缠绵而勾魂。
依娜面色一变,她想到了自己的身份。圣教中的人,一生都离不开勾魂铃的搜索。无论她走多远,也一定会被找回去。
依娜还年轻,不足以与勾魂使抗衡。连翠更是一个普通的商人,若是遇到勾魂使,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
江原肯定道:“你离开了他。”
连依娜道:“我是离开了他。”
“他肯走?”
“他没有选择。”
连依娜微卷的鬓发落在颊侧,眼底写满了自傲,就这侧脸,这神态,果真像极了平日里训诫弟子的连照情。江原掐着下巴,郑重确定了一件事。果然子肖母,简直一个模样。
连翠为何没有选择,是因为依娜在离开连翠前,对他下了蝶蛊。蝶蛊,便是连心同命蛊,也叫噬心咒。又叫好东西,又不是好东西。
它通常被人施用于伤重之人,可叫子蛊与母蛊同命共存,能改变生死,固然说它是好东西。但说它不是好东西,是因为母蛊可对子蛊加以操纵。
这世间万物生灵都是自由的,没有人有权利干涉别人的记忆别人的人生,指手划脚多加隐瞒欺骗,要别人活在他既定的框架之中。所以蝶蛊又叫噬心,噬了自己的心。
连翠没有受伤,依娜却在他身上放了子蛊,从此,她不死,连翠便不会死。但是同时,依娜又改变了连翠的记忆,叫他忘记了自己。
第二日醒来,连翠只觉得心里空落落,但如何也想不起来究竟所为何事。商队已整理完毕,连翠在胡杨树下站了会儿,望了眼碧蓝的天空和无尽大漠,便与商队一道走了。
一夜春风如梦,从此连翠再也不会记得他曾经在银河篝火旁,挽着一个身着舞衣的少女,跪在天地之间,请天地作媒,要他们举案齐眉。
依娜便站在远处望着连翠的商队响着驼铃离开。她不觉得自己做的对。但她是一个任性的人,不顾连翠意愿,甚至没有与他商量,擅自替他作了决定。
但是对依娜而言,生与死,与比爱与恨,还是实际地多。她情愿连翠在远方好好活着,也不肯叫他为了这一夜春风,付上什么代价。
圣教里的人,就是如此天生地养的。圣教背负了祖上传下的诺言,就像一个恩怨相报的诅咒,叫后代人也负上了沉重的枷锁。去宫里的那个女子背叛了圣教,她将命运留在仇人的后代身边,而连依娜的命运就此束缚在古老的家族里。
但连依娜的心永远自由而灿烂。
这个灿烂,替她留下了一个种子。
就像春天爆出的芽。
连依娜本要直接回圣教,因为连照情,又改了主意。她从不躲藏,第一次将自己乔装打扮,窝在民宅之中,足不出户。快临盆之际,连依娜已然能听到勾魂铃的声音愈发地近。
这已经是连依娜的幸运。原本去中原那帮人应当早早就回来,可惜他们遇到了什么事,硬是耽搁了几个月,这才给连依娜喘息的空间,叫她安置妥当了连照情,悄不声回了西域。
她实在没有时间再与她的孩子多呆片刻。
一个人弱的时候,是谈不起条件的,也护不住人。所谓的自由,要有实力作帮衬。连依娜不愿自己永远在躲避圣教的追寻中,也不愿意自己的孩子从出生就东躲西藏,像见不得人。
她的孩子出生于晨曦,连依娜希望他见到的世间,永远是晴空万里,心中没有迷茫,逍遥于天地,不受任何迫使。为此,她可以归于命运,直到她足够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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