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出他所料,当段致远的目光再度落到段云泱与苏巽身上, 已经不复先前的凛冽锐利,而是变得柔和了许多:“方才是我话说得太重, 未曾考虑到你们的难处。只是……此事于我而言太过突然, 一时着实难以接受,尚需好生考量一番。”
这席话已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拒绝,二人听出其中关窍, 不由得欣喜地相视一眼,段云泱立刻拱手谢道:“多谢父帅理解, 兹事体大, 的确应该从长计议。只是今日的决定乃我与阿巽深思熟虑而作, 绝非一时兴起, 还望父帅念在我二人一片拳拳真心的份上, 多多担待些。”
“……我自有计较, 你不必置喙。”段致远伸手抵着眉心, 神情显得有些疲惫,“人生大事绝非儿戏,对此不得不慎重。纵然你与苏巽情投意合, 但倘若此事与平昌军的发展相冲突,我也绝不会放任自流。”
“……谢过父帅,今日我不请自来,多有叨扰,还望您宽恕我大不敬之罪。阿巽,我们这便离开吧。”
心知多说无益,况且他们父子之间素来生着嫌隙,他在此地多留一刻也觉得如坐针毡,索性拉起苏巽的手,淡淡施了一礼便预备转身离开,段致远的嗓音却在此时从身后传来,显得格外颓然疲惫:
“还有两天便是除夕夜了,你纵然……不愿来这平昌公府度过新年,也千万莫要误了齐国除夕国宴。前些年你远离故土,不去参与尚算情有可原,眼下既然已经返回绍阳,于情于理也应当列席。加之你带回的玄霄阁众人收编之事,也需尽快向陛下禀明。”
“知道了。”
脚步微顿,段云泱并未回眸一顾,只淡淡颔首,便牵着苏巽离开了会客厅。
苏巽却忍不住回头查看,只见在透过窗棂洒落的日光下,段致远一般面容埋没在阴影中,高大挺拔的身躯竟然微微佝偻,单手抵住木桌支撑住身体,面上神情称得上挣扎与痛苦。
想来他心中,也必然有着诸多难言的苦衷。
二人一路心照不宣地沉默,直到马车行驶出一段距离,苏巽才轻抚着段云泱手背,叹息道:“其实……段公爷也并非我们先前所想的那般不近人情,你我之事尚有转圜的余地,不必太过担忧。”
“小苏说得在理,”盘古低哑的声线忽然在二人识海中沉沉响起,“方才我使用的魂控术并非空穴来风,只能将人心中存在的念想进行激化或压制,并不能凭空催生某种想法。换言之,你那父亲心中的确怀有愧疚,只不过不善言辞罢了。”
英挺的眉紧紧蹙起,段云泱默然回握苏巽的手掌,却沉吟着并不作答。此刻他心中何尝不忧思郁结,尽管早在多年前便因为母亲病逝,打定主意远离那无情的将领,却无论如何骗不过自己的心。
血浓于水的亲情岂是轻而易举能够抹去的,即使心中抗拒,却依旧不可避免地处处掣肘,不论是平昌军的归宿,抑或是未来相伴一生之人,都是无可避免的枷锁,将他与那人牢牢绑缚在一处。
心有乱麻不得开解,他沉默半晌,终是逃避般地寻了其他话头:“阿巽,对于玄霄阁编入平昌军一事,你有什么看法?”
尽管玄霄阁众人早已抵达绍阳城多日,收编事宜却因为种种原因被搁置一旁,苏巽皱起细长的眉,莹润的眸子眨了眨,目光投向段云泱肩头的缠影兽身上:
“前来齐国的玄霄阁众中多有德高望重者,单凭你我二人恐难服众,须得借助盘古前辈的助力才能成事。可眼下前辈受困于扳指中无法现身,唯有附着在外物上方能与旁人交流。我记得缠影兽的能力乃变换形态,不知能否……”
他的想法不能不谓新奇大胆,段云泱眼神却蓦地一亮,拊掌笑道:“我竟忘了这茬,珞云部落的大祭司曾告诉过我,即使是缠影兽未曾谋面的人或事物,只要能在主人的识海中想象出大致面貌,缠影兽便可藉由心念相通幻化出那人的模样。不知盘古前辈可愿一试?”
“哈哈哈哈哈,这有何难,你们两个小娃娃当真有趣得很。”
盘古并未对这一建议感到任何不快,毕竟他形体已灭,唯有依附外物才能勉强维持存在,眼下有了暂时恢复原状的机会,连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会心生抗拒:
“天吴在临别前种下的剧毒,早已使我迅速衰败苍老,若要恢复形貌,也只能以过往的形象作为参照。姓段的小娃娃,你且闭上眼,凝聚精神,将我接下来送入你识海的讯息一五一十告知白羽。”
段云泱点点头,盘膝垂眸坐定,随着玉扳指泛出的幽幽绿光漫上侧颊,在他肩头歇息的白羽低低闷哼,紧接着一跃而下,落在地面上。
胖乎乎的身子震了震,乳白的光晕随之笼罩住它的身形轮廓,只是片刻的功夫便迅速伸展扩大,逐渐形成一道颀长的人影,墨发如瀑四肢修长,但似乎未着寸缕。苏巽眼疾手快从车厢中取了件备用的外裳递上,那人借着残留的光晕悉悉索索地披上衣衫,这才险之又险地避免了赤身裸/体的惨剧。
耀眼的光茫消散,段云泱与苏巽定睛细视,这才看清缠影兽幻化出的人影相貌究竟如何。只见伫立眼前的是名身量高大的男人,垂顺的长发一直披散到腰际,面庞轮廓柔和,偏生眉目生得极为凌厉,上挑的凤眸流眄间折射出慑人的光华,挺鼻若玉柱,薄唇如丹朱,不怒自威,气势极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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