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杀伐之气充斥全身,心内虚空的运转几乎完全停滞,仅有的一点儿,还是在天地法则意志的压迫下,循着照神图所必须的气机流向在运动。
对贼老天来说,余慈的价值就是这个。
等到锁定妖树魔种,杀劫击发之后,区区小虫根本不可能承担天地伟力的“过境”,骨肉神魂灰飞烟灭,将是唯一的结果。
明知如此,余慈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照神图中碧落天域的变化,也看杀伐之气一层层地碾碎自己的肉身。
如此死局,莫说是他,便是虚生老道也能看出。从乾金杀劫喧宾夺主之刻起,虚生老道就被禁锢在法坛上,动弹不得,身边就是类似于空壳的万全。面对这种境况,虚生老道只能闭目喃喃自语,本来还想祷告满天神佛,但转念一想,他已经拜入余慈座下,未免不适当,可要乞求余慈……
他不免又是纠结,又是绝望。
承启天里也不是什么都被限制,玉神洞灵篆印就还能放出灵光,这多少给人一点儿安慰,但另一个则让他的绝望感更重。
姹女阴魔也能动,只不过出于天地法则意志的调配,它现在没出来添乱,只是缓缓走到法坛边上,眸光凝注。
玉神洞灵篆印是镇压承启天的重宝,法坛则算是承启天的中枢,不管接下来出现什么状况,都会从这里反映。姹女阴魔自降临之时起,就是为了灭杀余慈而来,自然要确保万无一失。
虚生虽是灵体状态,也觉得背上发凉,全身抖颤。
他好不容易避过了驻形关,得以继续生存在天地之间,绝不愿意就此死去,就算没什么用处,他也要自救,要搏一搏。
看着越来越近的姹女阴魔,他忽地鼓足了力气和勇气,大声道;“且住,你看这是谁!这位……你不记得?”
他虽然动弹不得,可法坛上就他和万全,姹女阴魔应该不会漏过才对。他一直跟在余慈身边,知道姹女阴魔的成因,他就想,如果能激起里面属于宝蕴的意识,哪怕只有一点儿……
姹女阴魔眸光扫过,赤红的光芒,让他灵体动荡,有一种被硬扯过去的感觉。这是对方夺吸精气的天赋本能,虚生咬牙苦忍,可耳畔一声“咝”的怪音,让他一下子愣了。
万全显化的灵枢之体,被红光一罩,就是粉碎。
虚生老道瞠目结舌。
当日万全被陆素华所杀,余慈将其残余魂魄摄入承启天,显化灵枢,凝成这具灵体,记忆虽是残缺不全,完全恢复也很渺茫,但总算留了一线希望。可现在这又算是什么事啊……
虚生老道半晌才回神,终于记起,虽然都是灵枢显化,可双方修为不同,承受力也不一样,之前受天劫压迫,万全的灵体看起来完好,实际上已经到了极限,等姹女阴魔眸光穿刺,就再也禁受不起,仅有的一点儿维持形体的力量被剥夺,哪还有活路?
想明白了这一点,虚生老道叫一声苦也,就算能抗过此劫,他也不知道怎么向余慈交待了。
姹女阴魔眸中红光又转过来,虚生老道苦笑一声,被激变的事态磨去了最后一点儿求生欲望,闭目待死。
可这时候,夺吸精气的力量急速衰弱了下去。
虚生讶然睁眼,承启天便在此刻,猛烈一震,他清楚听到空间内嘎吱嘎吱的异响,那是弩弓上紧了弦,濒临崩断的声音。
在漫长其实短暂的时间之后,天网借助余慈的照神图,终于再次捕捉到妖树魔种的踪迹,并精准定位。
天地间孕育的杀伐之气倾注而来,承启天震动呻吟,有些地方甚至直接碎裂,现出崩解的前兆。
如此局面,已经无法挽回,天地法则意志的压迫,也受此地全面崩坏的影响,有些摇动,虚生老道也不再管姹女阴魔如何,重重一拳砸在法坛上,仰天长叹。
他以为,这是留给世间最后的动作了。
可是,还在……怎么还在?
虚生茫然看天,只见东方一道烟气垂流,燃起灰白火光,火光再生烟雾,烟雾流散,所过之处,一切都迷蒙不清。
对面的景物,像是被大幅扭曲了,分解错位,颠倒迷离,连带着观察者都在“旋转”,上下四方分辨不清,这感觉转眼就扩展到整个天域。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之所以出现这种错觉,是因为感应的渠道,就那么一条,正如以管窥天,管口变了形,看到什么,还不是任人拿捏?
罗刹幻力!
欺天瞒地,颠倒五行,正是此项大神通的拿手好戏。
就算天地法则意志架构天网,锁拿千里方圆一应众生;就算劫煞之力强迫余慈驱动照神图,与其共享感应,这项神通依然能够腾挪变幻,开裂缝隙,造出不可思议的结果。
纵然仅是一刹那,但也足够了。
碧落之上,域外天魔群落中,原本已经锁定的妖树魔种,再次成功脱离。
这一刻,天地法则意志在咆哮,随后则由令人牙酸的撕裂声,代表了一切。高空罡风呼啸而来,从承启天中穿过,形成了激湍的漩流。
这是外围空间屏障破碎,受自然天地干扰的表征,承启天已临近四分五裂,现在只是由玉神洞灵篆印这样的法宝镇压,才勉强维持一个完整模样。
也在此刻,地下暗河渡口处,白莲看到,余慈在笑。
他笑容扭曲,皮肤毛孔殷出血迹,像一个皮袋包裹着血浆,凹凸不平,几乎无法辨认出人脸。
她不知道,这是因为有乌蒙蝉蜕包着,其实在下面,余慈的身体距离全盘崩溃,就是一线之隔,现在他就一张皮,包着一堆碎肉,只要一指加身,或者白莲撤去护持,必然转眼碎成千百块,绝无侥幸。
但就是这样,余慈仍然开心,毕竟,能够要挟贼老天,实在是太爽了。
已经汇集的杀伐之气,就这么给堵住了,罗刹幻力正好加持到了其将发未发,又必须要发动的那一刻——已经发动两击的天劫之力,已经受不起任何虚耗,否则,就算将余慈肉身神魂抹净个成千上万次,张开的天网,也注定要漏掉今日最大的一条鱼。
绝妙的时机,被余慈抓住,造成这么一个局面。
杀伐之气以恐怖的速度在积蓄,却迷失了方向。
而余慈则在这妖异的欢悦情绪中,将他的意志,冷静、稳定并准确注入到那狂乱的劫煞洪流中。
他用这种方式,与天地法则意志对话:
“我可帮你,但当眼,也要当手……按我的办法来!”
没有任何的缓冲和犹豫,那浩瀚恢宏的力量就做出了选择。
急妙的共鸣在他和天地杀伐之气中间产生,也在此刻,余慈恢复了对自己的控制,连带着成为了疏导“身后”恢宏伟力的最后闸门。
理所当然的,天地法则意志不会任由他捉弄,此时无疑也在走其他的渠道,试图绕过罗刹幻力的干扰,重新锁定妖树魔种。
可在当前,也许一息,也许更少的时间里,这样的力量,是确确实实与他妥协、受他支配,成为了弩架上的劲矢,而不是在后面操控一切的弩手。
弩手只能是他,只有他的意志,才是主宰。
隐约听到虚生老道大叫:“主上!”
叫声中尽是狂喜和振奋,绝望之中的任何一点儿希望,都能引爆这样的情绪。
不过余慈倒是冷静得很,他还没有忘记,他要死了。
肉身距离死亡只有一线,神魂的情况好一点儿,但当他过完“主宰”的瘾,贼老天绝不介意、或者说肯定会顺手灭杀了他。在此过程中,任何一点儿意外,哪怕是风吹草动,都会加速落实这结局。
当然,对他来说,生机在死亡之中常备,从无例外。
他在寻找一个契机,目前为止,依旧缥缈,可他确信那契机存在。
就像很多将死之人一样,无数记忆片断闪回,像是传说中死前的追忆,可事实上,这其实就是契机存在的答案。
生死之中见玄机,以生死玄机为抓手,他从累积的隐识记忆中,串联出一条近乎完整的线索,在难以想象的短暂时间里,追溯源头,最终,他看到了一片赤色、黑色交染的雾气。
由于其太过浓郁,乍看倒像是溢出来又半干的血浆。
便在这里面,一个比较年轻的“他”持剑作势,剑尖斜指上方,至于指的谁,没有意义,余慈只“看”到,在他以往的身影内部,有一系列似曾相识的符纹窜动。
是这个……
余慈无声而笑,紧接着,他的身影便显化在承启天,从这里就能见出他着实虚弱至极,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
可他站得很稳,近乎透明的虚影之中,同样有符纹闪烁变化,迅速凝成七处关键符纹分形,并拼接成一个拥有六十四窍眼的复杂符箓,殷殷震鸣。
凝就的符箓显化出来,就悬浮在他身前,从头到尾一直在震鸣,承启天几乎在它凝成的同一时刻,就纳入到完全相同的振动层次上。
以承启天的体积,保持这种振动之势,对结构破坏相当之大,但余慈不管,稍迟一线,已经要把承启天撑爆的杀伐之气,也受到了影响,开始振动。
就算达成了所谓的“妥协”,天劫伟力仍有其自身的运化层次,相差太多,是绝不可能将其驱动的。就像是你不可能要求一头巨象去钻蚂蚁洞,想让它“听指挥”,就要拿出足够的手段。
余慈拿出来了。
此枚六十四窍眼的符箓,源自剑园三层防护符法的简化,当年在剑园归墟,余慈正是通过这一符箓,承接玄黄杀剑的无边血杀之气,留下了玄黄的剑意烙印。
当年他禁受的玄黄杀剑的血杀之气,或许不比天地杀伐之气来得精粹,根基也有不同,但都主杀伐,那几无休止的冲击力,也是一样,远远超出他的极限,情况还是颇为相似的。
但有一点要注意,早在黄泉秘府时,余慈已将玄黄剑意烙印投做他用,如今重新启动,就已经涉及到某个很关键的东西。
主宰的时间迅速走过,将至尾声。
可这时候,他却仰起头,在星辰天的照耀下,看星空中某个位置,北方玄武星域,无形的熔炉因为他的选择,隆隆轰鸣。
余慈心中有数,没有再理会,只将心神投放到承启天之外,循着照神图的指引,锁定目标。
在天网之中,他的感应理所当然被天地法则意志捕捉到,形成了共享态势。但有罗刹幻力的掩护,却能够让贼老天的应对缓上一缓,争取到短暂的时间。
便在这倏乎即逝的时段之内,凝就的符箓锵声震鸣,刹那间,余慈投影如被血染,连带着整个承启天,都被赤黑交染的色彩喷上,这是来自于玄黄剑意烙印的力量。
作为当年纵横天下,斩人杀魔抗天破地的顶级剑器,其所积蓄运化的血杀之气,毫无疑问属于此界最顶尖的力量层次,将乾金杀劫运化的杀伐之气,归拢到这个格局中,尽可承担得住。
余慈当年也曾经有多次承担的经验,唯一不太靠谱的就是承启天。
这处虚空太过特殊,又已经在濒临破碎的边缘,当三方共鸣一起,便有轰轰爆裂之音,悬空符箓之前,半边承启天直接粉碎,血红狂潮就从此缺口中喷涌而出。
中央法坛上的虚生,险些就被甩飞出去,虽然最后是稳住了,身体却是不由自主地抖动,作为承启天里存在,他也必须加入这个共鸣,否则,必然会被巨大的力量撕成粉碎,余慈也救不了他。
眼下最关键就是共鸣。共鸣就是余慈在压倒性的天地伟力之前,消卸压力,保全自身的手段,一切弱势的存在,都必须融入进去,并且强化它,所以,纵然承启天半边崩解,余慈肉身也早已越过了承受的底线,三方共鸣依然坚强存在。
理论上,就是最极端的情况——肉身粉碎,只要共鸣持续,也能维持。
余慈通过共鸣,放射出天劫杀伐之气,同时消减伤害,至于扑杀妖树魔种,不过是等而下之。
一击既出,余慈根本就不看结果,当天劫杀伐之气迸发,不管能不能击杀妖树魔种,他在贼老天的眼中,利用价值就已经没了。
甚至不用等到那边结果出来,他的死期就要临头。
他用与玄黄剑意烙印共鸣的方法,消减天劫杀伐的强压。就是已经击发的现在,仍维持着共鸣状态,也维持着生机,可是在承启天里,还有一个能致命的因素。
姹女阴魔眼眸红光透射,身外燃髓血河的颜色鲜亮,真的要燃烧起来。
虚生一直在关注,马上又一声大叫:“主上!”
余慈示意明白,却不急着发动,他在承启天仅存的一线虚影,能保持抬头的姿势,视线投向星辰天,那些闪灭的星光。
有生死玄机的触动,几颗寄托的星辰格外明亮。余慈锁定了其中一个,那是一颗看起来甚是孤独的大星,周边没有明显的星辰存在,只有其冷冷光芒,照彻半边天疆。
这是北落师门,是余慈在玄武星域的寄托星辰,星经上有主兵动、胜败之意,余慈没有做深入的研究,看大星焕彩,也不知有什么说道,可由他说:火候到了!
另一边,天地法则意志的重心随着天劫杀伐之气一起,移到了妖树魔种那边,要确认其绝灭,而承启天中,绝灭余慈的主力,就重新换成了姹女阴魔。对方也抓住了余慈目前最大的弱点——亦即虚弱,没必要再去硬撼玉神洞灵篆印的深厚根基,而是要直接抹掉余慈残余的元气。
对姹女阴魔来说,这本是举手之劳,可现在情况略有不同,余慈利用玄黄剑意烙印,与天劫杀伐之气达成了三方共鸣,这就是一个最坚固的防御,姹女阴魔若要夺取精气,必须先破坏这一共鸣,要么就等攻向妖树魔种的天地杀伐之气完全撤出,共鸣自动解除。
同属天地法则意志的驱动,不可能左手打右手,所以姹女阴魔选择了等待。
余慈得以在这要命的时刻,又获得了一点儿时间。
其这,这段时间对他来说已经没用了,他没法用这个再改进什么,反而会让他更辛苦,毕竟每坚持一瞬间,都需要强绝的意志,才能抵得过当前肉身神魂的压力和痛苦。
余慈的投影越发地淡化,对此他倒无所谓,只要脑子依然清楚就好。
余慈不懂观星,但本心却有强烈的感应,另外,玄黄剑意烙印就等于是熔炉的火门,从中可明见熔炉炼剑的火候,见微知著——他以玄武星力渊深之质为炉体,以诛神、天遁等心法为炉火,以毕生修炼的剑意以及无穷心魔为原料,再用誓愿之力加持的星域熔炉,如今就要启封。
第4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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