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太稀奇了,更古怪的是,江浔回到房间,再去佛堂,都没看到戴佩云的身影。他不由发慌,夜色将至,他奶奶能去哪儿呢,好在有僧人看到戴佩云带着纸钱往后山走,江浔找过去,他奶奶果真在一处空地把纸钱分成好几堆。
“奶奶,你可让我好找。”江浔舒了一口气,走过去帮忙。
“给你爷爷烧点纸钱。”戴佩云说着,给其中一堆多扔了好几打面值几百亿的钞票,“让你爷爷花个够,在西方世界做极乐醉鬼。”
江浔被逗得一笑。他对爷爷几乎没有印象,奶奶也很少讲,只说他很贪酒,结婚后也白天睡大觉晚上去买醉,有一年冬日彻夜未归,第二天大家伙去寻,发现他醉得太厉害,不小心踩空跌进了水池。戴佩云就这么年纪轻轻守了寡,一个人辛辛苦苦把江穆拉扯大,也只有江浔一个孙子。她就是那种最传统的中国奶奶,对自己什么都舍不得,对儿孙什么都舍得。自己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每次见着江浔,都好几百好几百地给。江浔以前嘴拙,推不过奶奶,但那钱收下后他从不花,全攒着,就等着以后自己也挣钱了好好孝敬奶奶。他无数次畅想要带奶奶去看山川湖海,无数次期待他们最后回到山海市的农村度余生,那才是他的家,有奶奶的地方才是真正的故乡。
但他奶奶却说,你该回家了。
江浔刚点好火,用一根细竹挑着纸钱,头都没抬:“我给我妈发过短信,她说我要是想接着住也没关系。”
“不是呀,”坐在石阶上的戴佩云摇了摇头,“我说的是那个现实的家。”
江浔拿竹杆的手一顿,旋即一尬笑:“奶奶你说的我怎么都听不懂。”
“宝贝浔啊,”戴佩云说,“你和奶奶说实话,你不属于这里,对吧。”
江浔的笑全然僵在脸上。
“你该回去了。”戴佩云轻声说。
“奶奶……”江浔脸色煞白,也不管那些纸火了,三两步冲到戴佩云膝前跪下,差点要给她磕头,“奶奶你别赶我走,别不要我,奶奶——”
“傻宝贝,奶奶怎么舍得不要你呢,只是……”戴佩云抹不干净江浔的泪,也顾不上自己的。江浔一直摇头,哽咽着,反反复复说了好几遍,别离开他。
“我好不容易……才见着你,我不走,我死也不走……”
“那好,”戴佩云抹了把脸,稳定住自己的情绪。她从江浔见到她后恸哭起就有这疑惑,如今证实了,她便放宽心地问,“那你告诉我,在你来的地方,奶奶是不是没了。”
她这么一问,江浔的哭声突然就止住了,已然是当时流了太多泪,流干了。
“怪不得。”戴佩云明了,脸上有看破红尘的淡然,“这是迟早的事情呀,宝贝浔,奶奶真的不能陪你一辈子。”
“不是的。”江浔麻木道。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天,他在课上突然接到妈妈的电话,陈筠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跟他说奶奶没了。
一切都是那么的突然,他没见到戴佩云最后一面,他父母也没有。那天戴佩云一个人扛了梯子上老房子的二楼,想给屋顶再压几块砖。他跟陈筠提过好几次,说一到台风天二楼屋顶就哐哐响,让他们联系联系靠谱的师傅来看看,必要的话修缮,不然台风要是挂得强劲,屋顶可不得被掀开。陈筠每次都答应,每次说完好就忘,再想起来,台风已过境,就觉得再等等也无妨。谁都没想到戴佩云会自己去屋顶,也没想到她会摔下来。那是老房子的二楼,不算高,可她是后脑着地,把她送上救护车的邻里说,她当时就不行了……
“原来是这样啊,”戴佩云听了,为自己叹了口气,“你也别怨你父母,这种事情谁都料不到,要怨,也只能怨我自个儿劳碌命。”
“反正我不走。”江浔固执又坚定,“我在那个世界里,我连你遗言都没听到,我不走,我说什么都不走。”
“这样啊……”戴佩云仰头看了看苍天,视线收回,摸上孙儿的脸,“那你让奶奶猜猜,在那个世界里你最后一次见我,我是不是和你说我没什么别的心愿,就希望你高高兴兴的,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江浔沉默,也是默认。
“你看吧,你要是能看到我最后一眼,我要说的肯定也是这一句,所以真的没有什么遗憾,宝贝浔,奶奶就只希望你能开心。”
江浔泣不成声。
“那让奶奶再猜猜,”戴佩云反而笑了,“你是不是重新开始画画了?你画画的时候最开心。”
江浔点头。
“这就对了。”戴佩云的语气里满满都是自豪。她揉江浔的脸,给他加油打气,“我的宝贝孙最棒了!”
“奶奶……”
“回去吧,”戴佩云脸上的泪从脸颊淌到咧开的嘴角,“不要逃避,宝贝浔,回去吧。”
“你知道奶奶今天在佛堂扶龙把,心里念叨的都是什么吗,奶奶和佛祖菩萨说啊,希望他们保佑我们江浔,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保佑他早上起来睁开眼是江浔,晚上入睡闭上眼也是江浔。除此之外奶奶别无所求,奶奶就希望你永远做你自己。”
戴佩云说着,将自己手腕上暗浊的银镯摘下,套到江浔手上:“不要逃避,宝贝孙,奶奶永远陪着你。”
一阵风吹过,卷起数不清的火星和灰烬,模糊了空气和灰尘,将他们围绕。江浔跪着,给戴佩云磕了三个头,戴佩云将江浔腕上平滑的那一只取下,握在手心,说:“你也永远陪着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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