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庭偷偷笑了:“令尊一定很可爱。”
“他是个老顽固,迂腐得很。”
“会吗?我看你思想挺开明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出来干兼职吗?”程昀转过身。
她摇摇头,只知道程昀缺钱,却从没问过原因。
“我想出国留学,家里人不同意,只好自己攒钱。”
“所以你学日语是想去日本吗?”她恍然大悟。
“日本费用便宜啊,欧美国家动辄一年几十万的,我哪里负担得起?”
其实她的猜测也没全错,他果然有一段刻苦求学的励志故事。
“你比我勇敢多了,”她小声自嘲,“你父母为什么不同意你出国?”
“我有个大我叁岁的堂兄,从小一起长大。他非常优秀,上了国内最好的大学,大二去美国交流了一年,却患上中度抑郁。我爸妈知道以后就极度反对我出国,说国外压力太大了,堂兄都承受不了,更何况是我。”
“你堂兄性子闷吗?”
“不啊,他几乎所有方面都比我强。”
“那他肯定没你帅。”邱庭拄着木棍,表情理所当然。
程昀憋了一会儿,忍不住蹦出一句“你真他妈有眼光”。
他是想表现得矜持一些,但他控制不住自己上扬的嘴角。
无论男女,还有什么比被人真心实意地夸奖长得好看更令人开心的吗?
承认吧,这份快乐就是如此肤浅而直击人心。
不知道是不是被程昀同学的壮举鼓舞,邱庭感到下山的路没那么困难了。
回到出发地,“咕咕咕”,两人的肚皮不约而同地唱着大戏。
食物与炊烟的味道混合着,勾出人类最本质的渴望。
山脚就有几处农家乐,当地建筑吸取了徽派风格,白墙青瓦马头墙,绿水青山蔚蓝天。
游客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里面的生意更是火爆,屋里没位置,后来的食客便在天井就餐。
他们占了一张二人桌,桌子很旧,深褐色的桌面因逐年累月的使用而掉漆,显得凹凸不平。
脚下的地面由石砖铺制而成,石砖间的缝隙里长出青苔。
四周的木柱褪了色,蕴含着古朴的韵味。
天井最中央有一口蓄水的大陶缸。
程昀在原地坐着看守行李,邱庭准备去厨房点菜:“你有什么忌口?”
“我不吃豆类,还有奇奇怪怪的坚果杂粮汤。”
她比了个“ok”的手势。
厨房里用文火煨着砂锅土鸡和砂锅排骨,还有大篮大篮的当季蔬菜,水缸里养着食指长短的溪鱼,据说都是当地人从溪里一条条钓上来的,滋味鲜美,可惜鱼刺颇多。厨师们自有办法治理这些棘手的小鱼——将其开膛破肚,再丢进热油里炸至金黄酥脆,那些恼人的刺便再也无法横行霸道。
邱庭点了一只砂锅鸡,一盘蒜香炸溪鱼,一盘炒荠菜和一盘炒萝卜缨。
砂锅鸡是最早端上桌的,一开盖便肉香四溢。汤面上浮着黄澄澄的鸡油,土鸡被炖得脱骨,虽然是以整只的姿态呈现在大家面前,手和筷子略微施力,肉块就脱落下来。
两人早就洗过手,程昀掰下一只鸡腿放到邱庭碗里,她咬了一大口,口齿生香。
江南的菜品口味清淡,追求食物原有的鲜味,程昀向来嗜辣,这样的食物也别有一番风味。
鸡汤格外鲜美,他一连喝了好几碗,邱庭用勺子拨弄着碗里的汤,并不急于入口。
一路的相伴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程昀觉得她身上多了几分人情味,以至于他甚至敢轻轻敲一下对方的脑袋,叮嘱她“好好吃饭”。
邱庭夹起一块鸡肉,感叹着:“在我很小的时候,过年会回外婆外公家,他们住在农村,鸡鸭都是放养,跟养殖场生产出来的肉鸡肉鸭味道很不一样。等到后来,他们搬到城里,我就没什么机会再吃土鸡土鸭了。”
“那就趁现在,多吃一点!”男生吸溜着又喝下不少汤。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她无声地叹息着。
炸溪鱼和萝卜缨程昀都是第一次尝到,新奇得不行,自然胃口大开。
他吃饭时嘴角习惯向上,眼睛也不由自主瞪大,有种幼儿园小宝宝吃东西的感觉。小宝宝吃东西会让人觉得很可爱,然而如果这个宝宝是个一米八的壮汉的话,只会让人觉得很憨。
农家乐的碗尺寸比较袖珍,邱庭一开始还不觉得碗小,直到她发觉程昀的拿碗姿势——他跟喝茶似的捧着碗……这个人就是用着如此袖珍的小碗,清空了桌上的一盆米饭。
也许谐星气质是与生俱来的。
店家最后还赠送了一小碟腌渍的洋姜,酸脆爽口。邱庭吃得有点撑,可就着洋姜,硬是再灌下一碗白粥。
酒足饭饱困意浓,她用手支着下巴,眯着眼昏昏欲睡。
程昀养过不少宠物,他以前有只猫咪,吃饱了也是这种表情,或是懒意地舔舐着自己的肉掌,或是缩成一团窝在窗边。
他在邱庭面前挥挥手:“你要睡会儿吗?”
“去哪儿睡啊?”女人的嗓音有些沙哑,“睡”字被她拉得格外绵长,被食物滋润过的双唇水润红亮,然而她的眼神却似懵懂的孩童。
程昀稍感不自然:“车上?”
邱庭挣扎着摇摇头,脸上恢复些许清明:“大中午的,车上闷死了。”
她去洗手池鞠了捧水洗脸,驱一驱身上的困意。山泉水冰凉刺骨,洗完脸,人清醒了不少。
从农家乐的侧门走出来,是一条通往古村落的石子路。
他们还不着急回去,左右闲着也是闲着,打算逛一逛消消食。
当地盛产茶叶,古街道上的几处老房子就被改造成了供游人休憩的茶馆。茶馆装潢素雅,这里不仅出售茶叶,还出售一些手工艺品。
程昀看见由陶瓷珠串成的手链,色彩斑斓的,便问邱庭喜不喜欢。
她哂笑一声,举起自己的双手,一双非常干净的手,不以为意道:“一般情况下,除了手表和耳饰,我不戴任何首饰。”
话一出口,邱庭瞬间意识了到不妙,她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傲慢。这种傲慢源于潜意识,源于她内心深处认为自己高人一等,而潜意识恰恰是最难以克服的事物之一。
邱庭有些后悔,人与人的交往应该保持距离,与程昀相处的过程太舒适,导致她一不小心就将真实的自己暴露于人前。
她咬唇不语,但粗神经的程昀似乎没有领悟到她话语之中的轻蔑,依然饶有兴致地参观着。
困意在无形中消散得无影无踪。
邱庭彻底清醒了,她需要一个清醒的头脑来帮她应付人际交往。
人会犯错,人都有缺点和脆弱的一面。对邱庭来说,战胜它们的最好方式,就是掩藏真实的自我。
即便是一个尚未经历过完整社会的男孩,直觉有时候也精准得可怕。
古街上还有出售油纸伞的店铺,程昀对湖光市最早的认知,便源自古装剧里撑着油纸伞彳亍的女子。
所以他不由分说买下一把红色的油纸伞要送给邱庭。
“我用不着,你自己收着吧。”
“我一个大男人,用这种伞不合适。”
“你买它干吗?”她挑着眉。
程昀将伞撑开,邱庭被罩入油纸伞的阴影之下。
“你跟它挺合衬的,”伞柄被塞进她手里,青年笑着说,“你不是嫌热嘛,撑着伞遮遮阳。”
她当然没有顶着这把可笑的伞跟他继续逛街,不过邱庭还是收下了他的礼物。
是谢礼吗?还是说,他以为这样他们就两清了,他就不欠她什么了?
她心里始终立着一堵高墙。
回程途中程昀放开了很多,他坐在副驾驶上,好奇地看着邱庭点歌。
“你有什么想听的歌吗?”
他摇头:“我就是好奇,你这样的人,平时都听些什么歌。”
她索性交出主动权:“那你看着点吧。”
邱庭的歌单是按照语种分类的,英文歌占了半成,国语歌占了两成,粤语歌占了一成,剩下的便是其他语种的歌曲和一些纯音乐。
程昀翻看着国语歌歌单,大部分是曾经的热门单曲,他点了一首老歌。
富有律动感的前奏响起时,邱庭刚好在倒车。
她扫了他一眼,青年正对着窗外的后视镜整理发型。
车缓缓驶上马路,略有晃动。
车厢里回荡着寂寥的歌声:“我的黑夜比白天多,不要太早离开我。世界已经太寂寞,我不要这样过……”
唱歌的是个寂寞男人,听歌的是个寂寞女人。
回到家后邱庭匆匆洗了个澡,一头倒在床上睡着了,也许是太累,她在梦里陷得很深。
梦里父母怒火滔天,母亲指着邱庭的鼻子骂她有病,父亲被气进了医院,一醒来看见她的脸,抓起床头的不锈钢杯直直砸过来。
那感觉很疼,她的额头火辣辣的,鼓起来一个硕大的硬块。
“造孽啊,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能不能做点着调的事情?!”
然后她就醒了,脸颊湿湿的,用手一抹,是未干的泪。
邱庭很清楚,它们不是梦,都是真实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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