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镜之那一双总显阴沉的眼睛一瞬间冷到极致,却又在霎时间褪去所有寒气,反而笑了起来,“难怪你无话问我,果然你已知道。”
“秦王说,,宁国公老奸巨猾,早已预料到会有今日,是以早早就留下了后招。”楚玄依旧在笑,“这些年来,萧世子交游甚广,不仅与金陵城诸多官员世家关系密切,就连许多外官也是来往频繁。而且你和宁国公还动用了手中人脉权力,替许多官员办了不少阴私之事——”
“不错,九年前出了苏家一事后,我父亲便知天下无不透风之墙,许多事情都难保万一。”萧镜之微笑道,“所以这些年来,我留在金陵城中与各处往来活动,不仅仅只是为了巩固宁国公府的势力地位,更是为了能有机会捏住许多官员的软肋。为此,我们不惜冒着风险,替很多官员办了很多他们或者不敢办,或者没有能力办成之事。而这些事,每一桩,每一件都成为他们留在我们手中的把柄。”
“你们早早留下这么一暗手,一旦你父子出事,便会有人将这些官员的阴私宣扬出去,引得朝中大乱,动荡不安。”楚玄淡淡问道,“到那时,你们父子便有机可趁了?”
“不仅于此,”萧镜之微笑道,“这些阴私之中除了贪赃枉法,违法乱政之外,可还有不少私怨,或是上下属之间,或者同级间,或是亲友间,只要皇上敢动我父子二人,我们的人便会将这些阴私之事的证据交给那些官员的敌手对头。你说到那时候,这大魏朝局会有多精彩?”
朝局变化诡谲莫测,在这朝堂之上功利狭隘之人多如过江之鲫,那些官员一旦拿住对头的软肋必会不遗余力地攻讦对方,逼得皇上不得不处置那些人。且,若真如萧镜之所言,他手上的把柄里甚至还有不少官员与上下属,与同级,与亲友间的私怨,到时候上下属,同级,亲友之间翻脸反目,便会导致上下离心离德,政令难行,是大乱之局。
若这一切仅仅只在普通文官之间也就罢了,可若是——
“成王,有些事就算你提前知道了,防也是防不住的。”萧镜之轻轻摇头笑道,“那些被我们父子拿住把柄的官员里可还有几名封疆大吏和边关守将,南境,北疆,西北,东北各处皆有,一旦同时动了他们,那大魏边境可就难安了。我父亲经营西南十几年,二十万西南军中至少有五万精锐是由我父亲直掌。一旦朝廷大乱,只要我父亲振臂一呼,那些害怕受到朝廷处置的官员必会纷纷投靠。到那时,我们放手一搏,也许便是柳暗花明。”
“你觉得你们这般为之,能有多少胜算?”楚玄嘲讽道,“徐家二位将军已带了八万中军精锐前往西南,只怕西南这个地界,宁国公都走不出去。”
“这就要看皇上怎么想了。”萧镜之冷冷道,“一旦朝廷边境同时大乱,就算我们父子二人死了,大魏南有南梁,西有西狼,北有戎狄,还有那些不安分的附属小国,只怕一见大魏变乱突生都会趁火打劫,趁势来犯。真到那时,大魏几面受敌,朝中混乱,便只能任人鱼肉。”
“我大魏还未孱弱到如此地步。”楚玄也冷冷道,“不至于这点风浪都经不起!”
“是么?”萧镜之冷笑,“北疆刚刚经历大战,损兵折将无数,中军几番变乱屡遭清洗,云王如今正醉生梦死,若是西南生变,南镜与西北再变,就算不至于有国灭之祸,却也难免要伤筋动骨。但皇上只要放过我们一家人,便可挽救大魏免于陷入此等局面。”
“所以你们是想同我父皇谈桩买卖?”楚玄问。
“不错,”萧镜之微笑道,“成王,我们打个赌,这一次我一定会赢。”
“那你们父子又想要什么?”楚玄却是不急不怒地笑了起来,“你们早在九年前就为今天埋下了这个局,总不会只要自己一条小命吧?”
“自然不只,”萧镜之依旧微笑,“若是只留一条命在,他朝皇上反悔,我们岂非任人宰割?”
“那你们还想要什么?”楚玄笑问道,“让我也听一听。”
“在西南横岭西出三十里有三座空城,那里本是大魏疆土,只因西狼人常年来犯,百姓苦不堪言,是以九年前我父亲便将那三座城中的百姓都迁回了横山以东。”萧镜之回答道,“如今我父子别的也不要,就只要皇上将这三座空城分封给我父亲,放我们一家西去,让我父亲带着那五万西南将士离开。”
“五万西南军?好大的胃口。”楚玄冷笑道,“十多年前宁国公设计英国公世子萧决带领的十万西南军全军覆没,还导致大魏在横山西出七十里的两座重镇被夺走,才会造成余下那三座城池失了屏障,屡屡遭西狼游骑骚扰。是以九年前父皇只能同意宁国公将那三城百姓迁入横山以东,将大魏整个西南防线东移了三十里。想不到,这原来也早在宁国公的计划当中。可那三座空城位于横岭以西,你凭什么认为我父皇会愿意将我大魏西南门户关隘扼于你等掌中?”
“那三座空城看似扼住了大魏西南门户,可事实上不也让大魏与西狼之间再多了一道屏障么?”萧镜之笑道,“若是西狼意欲进犯大魏,那三座城可是首当其冲啊。”
若说苏家一案,皇上还可隐忍,但十多年前宁国公与西狼勾结,设计萧决与十万西南军全军覆没之事,皇上无论如何也不能忍。纵使当下隐而不发,将来也迟早要同宁国公算这笔账。是以,宁国公只能脱离大魏。
然而,宁国公带着自己那五万精锐脱离大魏若无所依傍,便只能西去投靠西狼,可那些西南军原本在大魏安居乐业,生儿育女,有几人愿意放着太平日子不过要与宁国公一起到西狼寄人篱下?再则,他萧准到底还是中原人,去了西狼终究是不可能被全然接受,被质疑,被排斥是必然的。宁国公也不是那等愿意作小伏低的性子,如何能忍。
而且,在历史上投靠异族最后被排挤,被盘剥,被奴役,被同化,甚至在战争时被当成肉盾前锋牺牲之事屡见不鲜。在本朝开国时曾有一例,那时前朝被太、祖灭后,前朝一位大将带着自己手下三万将士投靠戎狄,结果没想到后来戎狄与大魏几次开战,这位将军与他的部下每每都被逼迫着当前锋,屡屡要到他们兵力在与魏军交战中几乎耗尽时,戎狄后续援军才肯出动。不到一年,三万将士便只余千余人,后来那千余人为了不被戎狄所奴役利用,兵变杀死了那位将军,反又投奔了大魏成为镇守北疆对抗戎狄的军队之一。
有此前车之鉴在,宁国公行事自是要再三思量。而他所选的这三座空城所处位置也极为微妙,一旦皇上答应了他的条件,他便可盘踞于那三座城中独立为王,看似被夹在了大魏与西狼之间岌岌可危,却也可以两头依靠。若是大魏意图进犯,他们便可向西狼求援,若是西狼意图夺城,他们又可向大魏求援。先不说西狼,单单就大魏而言,那三座城池本已弃守,就算硬抢回来也是守不住,还不如就让宁国公占着,多个对付西狼的屏障。而宁国公也不傻,他虽据三城与大魏翻脸,却也不会全心帮着西狼来进犯大魏,因为万一西狼得逞,那下一个被侵占的便是他那三座城池。
怎么看这一桩买卖都盘算得极为体贴。
“你们想的倒是挺美的,可既然是夹在大魏与西狼之间,一旦两国战火再起——”楚玄笑了一声,淡淡道,“难道萧世子未闻先秦时聋宋哑郑之祸?”【注1】
“这自然不是长久之计,这也全是被你们逼的。”萧镜之冷冷道,“至于将来如何,看的是我们自己的本事,就不必成王殿下操心了。”
“你就这么确定我父皇会答应?”楚玄笑问道,“戎狄刚刚被我们击溃,已是元气大伤,西狼与南梁如今都陷在君位传承之争当中,如何能有余力来找大魏麻烦,其余附属小国又有几个有这样的胆量敢与魏国为敌?”
“但凡事难保万一不是么?”萧镜之得意道,“依皇上的脾性,此事若是放在二十年前——不,就是在十年前只怕他都不会服软。他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一举铲除掉这些大魏隐患。可如今皇上老了,早已没有当年的雄心壮志与铁血手腕,一意图求安乐。他如何愿意让自己多年基业经历此等风刀雨剑?比起他的天下江山,苏家所谓的九年之冤实在太过微不足道。况且所谓的沉冤昭雪,本就对皇上没有一点好处。所以,我想他是不会拒绝我的。”
“你说的对。”楚玄极是赞同点点头,“所以我不能冒这样的险。”
萧镜之皱了皱眉,楚玄这般平静的态度实在是让他觉得奇怪,他张了张口,正要说话,“你——”却才说了一个字就发觉自己的喉咙哑得不能再吐出第二个字。他吃惊地瞪着楚玄,拼命张开口想要说话,却始终不能成语。他又低头去看茶案上被自己握在手里的那盏茶,碧色的茶水中乳沫已是全消,隐隐倒映出他的脸。他看见自己握着茶盏的那只手的手背上起了成片的红斑与水疱,整个人也开始觉得发烧与头晕——
他想起楚玄先前说,今日只是来请他喝茶而已。
他听见楚玄缓缓笑道:“就只能让你们父子二人都没机会与我父皇做交易了。”
镣铐锒铛作响,萧镜之猛地站起身,撞倒了身下的椅子,挥手就要将手中茶盏向着楚玄砸去,却是手臂一软,堪堪失了准头,那茶盏自楚玄鬓边飞过,碎在地上,清脆有声。他一手撑在茶案上喘着粗气,一手指着楚玄,面容狰狞地拼命想要说什么,却依旧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对付你容易,想要对付宁国公却难——”楚玄却是一脸淡身地起身,抬手挥了挥身上被泼上的茶水,看着萧镜之微笑,“只是他既然想同我父皇做此等交易,必然也要先取得西狼方面的支持。不知你这几日是否听说,西狼争夺王位的两位王子,大王子阿敏和三王子赫泰之中,胜出的是那位曾来访我大魏的三王子——”
萧镜之眼中霎时露出喜色,宁国公在半年前已放弃了阿敏,改为与赫泰合作,若是赫泰胜了自是于他们有利。
“那位大王子阿敏突然失踪,一直下落不明,赫泰虽然还未继位,但谁都看得出来,下一任西狼王只能是他了。”楚玄又继续道,“所以宁国公定然是会去见西狼那位赫泰王子的,只为求他脱离大魏之后,能倚仗西狼——”
萧镜之一瞬间瞪大眼看着楚玄,楚玄微笑地回视了他许久,才道,“不错,那位阿敏王子运气不太好,打猎时遇上了沙暴,偏巧落在了我手中。眼看赫泰继位在望,若是这会儿我将阿敏放了回去,怕是西狼又是一场争乱——”
为了让阿敏就这么在沙暴中失踪下去,赫泰一定会同楚玄合作。宁国公身在大魏西南境内自是护卫重重如铜墙铁壁无从下手,但他若真去了西狼谈判,在对赫泰毫无防备的情况之下,便处处皆是破绽。
这世间本就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有的只是共同的利益。赫泰先前与姬渊合作为的是利,转而与宁国公合作为的还是利,如今再与楚玄合作为的依旧是利。
萧镜之大怒地挥手打掉茶案上所有茶具,他腕上铁镣狠狠砸在茶盏上,飞起的碎瓷片划破了他已生满红斑与水泡的脸颊,他激动地想要绕过茶案扑向楚玄却张是因为全身发软地跌倒在地,镣铐拖曳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金铁锐响,那响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审讯室里,刺得人双耳生疼。
“来人!”楚玄向着门外喊了一声,又缓缓走到趴倒在地的萧镜之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微笑道,“告诉你,纵然我父皇没有一举拔除大魏隐患的决心与手腕,我有。”
审讯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进来的狱卒看见地上的萧镜之满脸都起了红斑与水疱,那面目全非的恐怖模样吓了他们一跳,“成王殿下,这,这是——”
“想来,他是在别宫之中染上的瘟疫。”楚玄直起身对着狱卒淡淡道,“必须立即将他隔离,以免传染他人。”
语罢,他转身要走,衣袍的下摆却是被地上的萧镜之伸手扯住,他冷冷回头垂眸看着萧镜之,就见萧镜之对着他露出一个极其诡异的笑容,那笑容之中透着一种狠辣与残忍,充满了血腥的杀戮之气。
他猛地扯回袍角,一脚踹开萧镜之的手,大步走出了审讯室。
第199章
二十天之后,前往西狼传旨的传旨官快马传回消息, 称宁国公一接到自己母亲老宁国公夫人病逝的家书后当场病倒, 不能成行, 只能先在西南养病。可谁知三日后的一夜, 宁国公却是突然被人从西狼王庭抬着送了回来, 他被送回来时, 高烧不退,不能说话,且全身长满了红斑与水疱, 看其模样极像是京城中近来暴发的瘟疫病症。据送他回来的西狼人称,宁国公是在夜访西狼时突然发病,差点在西狼王庭引起恐慌。
宁国公分明对外称其因母丧而病倒,却是夜访西狼,居心为何?一时间西南军中盛传,宁国公萧准有叛魏之心。
第29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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