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一辈的人见证了珑城的所有故事,它在时间的流转里变了许多模样,而这座城市中唯一不变的,大概只剩下珑溪,数十年如一日的冰冷静默,不声不响贯穿全城。
也数不清有多少生命结束在这里。
徐晤找到陈放的时候,他就坐在情人街的长椅上,背对她望着珑溪的河面。少年高瘦的脊背在橘色的晚霞中弯出一个月亮的弧度,也因此沾染了一点薄暮的苍茫。
徐晤一时不敢靠近,就蹲在他身后不远的花坛边看着他。
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想什么,明明两人间的距离很近,徐晤却觉得他的灵魂在无比遥远的宇宙。
她根本无法看清他、捕捉他,眼睁睁地看着曾经和她亲密如一体的人逐渐从她身体中抽离。
这才是因果必然。
徐晤垂下眼,浑然不觉自己满脸的泪。
身体里的某个器官,比眼睛还要更加疼痛。
直到天色渐暗,巨大的黑色终于压过头顶,徐晤才看见陈放的身体动了动,她的心也跟着一颤。
陈放从椅子上站起来,默立不动。
徐晤也从地上站起来,蹲久发麻的腿一阵刺痛,脑袋也晕乎乎的。
但是她看到了什么?
陈放在一步一步靠近江畔的石栏,又不只是石栏——
徐晤顾不上眼前的晕眩,跌跌撞撞地朝他冲过去。
“陈放!”
她喊他,身体在触碰到他的那一刻紧紧抓住他的手。
陈放的脊背僵了一下,过了好久才低头看她。
两双眼在昏暗的灯光下沉默对视。
一双迟钝迟疑,一双盛满担忧。
“……”
陈放动了动胳膊,把手从她掌心里抽出来。
指缝穿过的冷风让徐晤脸色一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咙里,像刀片一样割得血肉模糊发疼。
“陈放……”
“……干什么。”
他声音干涩,目光从她额头上的伤口处移开。
“你刚刚……”
“和你没关系。”陈放冷声打断她。
他身体一转,往出口的方向走去。
夜晚的风更冷了,徐晤浑身僵硬。
她看着陈放的背影渐渐离远,脑海里却还是他刚才靠近河岸的那一幕。
她咬着牙,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
……
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前后走在狭窄的巷子里,陈放走得很快,徐晤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或许是意识到甩不开身后的人,陈放终于停下来,转身看她。
徐晤连忙收住脚。
“……别跟着我。”
恍惚间,徐晤以为回到了半年前,她第一次跟着他走车前巷的那一次。
只不过他的声音没有像那次一样裹挟着寒霜,而是多了许多隐忍和无奈。
但徐晤的心还是因为他的冷漠止不住地疼。
陈放的警告显然无用,接下来一个月,从柳树长芽到桃花盛开,徐晤始终跟着陈放,哪怕他不常去学校,徐晤也总能找到机会跟着他。
但也不过是看着他一天比一天瘦下去,无形的黑洞快要吞噬他本就脆弱的灵魂。
**
“陈放,好巧。”
浓妆艳抹的吴音穿着短裙,背靠青砖墙面,冷冷地瞥了一眼巷子口走过来的男生。
陈放眼也没抬,略过她径直往前走。
“看吧,我早就说了,我们是一样的。”
轻轻的嘲弄在他身后响起。
“你在逃什么呢?陈放?你以为你能逃离这种灰暗的人生吗?”
“这是我们注定的。”
她的嘲弄无效,陈放还是没有回头。
但在他离开巷子后,徐晤走进来,停在了吴音面前。
这是她第一次问吴音关于陈放的家庭,她也不得不承认,相比她最初对陈放自以为是的揣测,吴音要更了解他。
“你知道什么?”
“你想知道什么?”
徐晤一愣,竟然不知道自己要从哪里问起。
看她这样,吴音突然笑了一声。
“不过也没什么好说的,你们这种温室里长大的小花朵,怎么能想象到我们这种人过的又是什么样的生活。”
“你见过自己的妈妈张开腿和不同的男人上床吗?你见过那些男人对着一个未成年却能露出轻佻下流的眼神吗?”
“还有陈放,看着自己的爸爸和一个妓女上床,还说要和她结婚生孩子,那滋味一定很奇妙吧。”
“我起初也很奇怪,为什么那两个人一把年纪了还想生孩子,后来才想明白,是因为他们嫌我们是个劣质品,要重新培养一个合格的、优秀的产品。”
“可是他们也不想想,自己有什么本事能生出这样的孩子。”
吴音在说陈放,也在说她自己。
对于那些所谓的“父母”而言,他们是什么?孩子是什么?
身为一个成年人不去创造自己的希望,却把一切寄托于孩子——难道孩子是作为人类失败人生的后悔药而存在的吗?
徐晤看着吴音,心里起了一点波动。
当她以为自己在渐渐走出父母带给她的阴霾时,吴音又把她拉回那些不愉快的记忆。
那些不会消失,永远存在的记忆。
或许在将来某一个时刻,她能玩笑地说起曾经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但那些难过痛苦的情绪,也会埋在她的血肉里,然后汲取这些痛苦,长成新的枝桠。
在未来时间线上的徐晤会和自己聊起过去:“那时我很不快乐。”
“我很难过。”
“我想死。”
……
“但是我活下来了。”
“艰难又伟大的一个壮举。”
徐晤希望自己以后会有这样的时刻,这样劫后余生的时刻。
“徐晤,你能体会到我们所过的这种人生吗?”
徐晤看着吴音,默然不说话。
她在心里告诉她:我可以。
人类会经历不一样的事情,但拥有同样的难过。
优等生和差等生也能感同身受。
因为人生是同样的无奈痛苦。
面对沉默的徐晤,吴音笑着笑着眼里又泛起泪光。
“你肯定不能理解。”她说。
“但是我能理解陈放。”她把手臂举起,那里显眼的是一道又一道自残的痕迹。
“你以为,我喜欢自残吗?”
吴音指着一个不规则的疤痕对徐晤说:“要不是为了遮掩这些烫伤,我为什么要自残?”
“我犯贱吗?”
“我妈,还有陈放他爸,说起来这两个人还真是天生一对,连凌虐的方式都一样。”
“他们怎么不拿着烟头互相帮助呢!”
愤怒的孩子咬牙切齿地控诉父母曾经犯下的罪行。
而那些烫伤、鞭伤的痕迹,徐晤很熟悉,因为她也曾在陈放身上看到过。
一切的猜测都有了落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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