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答应了安王,那便不会反悔。”简涬翻身下马,眼神仍往西边游移,“然,君子不夺人所好。”
“你这话可就见外了。”赵起身量与他差不多高,拍拍他肩笑道,“若小九心系于你,自然没人能勉强她。”
夜月缓升,清辉似飞霜洒遍宫城,俯仰间皆不可攀越的高墙。就如他自以为,近在咫尺远在天边的爱恨嗔痴,原与她之间隔了如此深深不可跨,她在此岸,他不过望梅止渴。
“张德润马脚已露出来,扬州刺史王琢是他门生。”赵起见他为情思所困的模样,虽是心里爽快情敌受挫,但正事还需交待,“居思危、李瑛这些人我会稳住,至于我母妃家的烂账,等你自己回来收拾,我绝不插手。”
“深感安王厚望,简涬定不负所托。”
“行了行了,和我打官腔。”赵起手里折扇轻摇,着实称得上是笑逐颜开,“还有件事,你兄长明日便能回京,你不多待一天?”
简涬霎时脸色大变,在赵起跟前倒是不摆君子姿仪,冷眼看他道,“多谢告知,想必阿兄了解简涬苦衷,扬州府百姓等不起拖沓。”
赵起赶在这档口让居鞘送简潼回来,便是打着赵蕴主意,她欢欣鼓舞地等着一纸和离,能与简涬再结连理。
而调令如当头棒喝,两相交加之下,只让赵蕴这倔脾气犯上来,气他总不与自己坦诚相待,更是以为简涬舍不得那大好前程。
但开弓再无回头箭,简涬不愿踌躇,递予赵起那木匣,预备扳回一局,“此物请转交公主。另,甘棠阁十九万五千两金的账,还需安王结清。”
“怎少了五千两金?”赵起奇道。
“拍卖抵得那五千两金。”他笑笑不再解释,戴好斗笠便往那西京码头处去。
山迢迢,路遥遥,孤影渐入江南烟雨色,简涬年少未曾想过,此一去再回首,是再难回首。
而赵起前思后想,方冲着他远去方向怒道,“公狐狸精,将我的卖了,自己的留给小九?”
隐匿暗处的陆一忍不住漏两声笑,赵起怒气未消道,“笑什么,去看看我那便宜妹夫在干嘛。”
“是。”
掂掂手中匣子分量,赵起黑着张俊脸回了承欢殿。赵蕴已醒了,正闹别扭不喝药,褐黄汤汁飘逸苦味散到远处,人未至她面前,便先嗅叁分。
“小九怎么不吃药?”赵起挥退周围宫人,端起药碗坐上榻边。
“我不吃。你别过来。”她嗓子哭得发哑,双眼通红,肿如杏核。赵起自然有办法治她,“你在这宫里作践自己,也无人知晓的。”
“你什么意思?”
“简叁刚走了,你把自己气出病来,他也得个把月后收信才知道。”赵起复又将药呈她眼前,吹凉一勺喂到她嘴边。
听闻简涬是扭头便去赴任了,悲从中来,赵蕴干脆直挺挺躺倒,“和他有什么关系,我不想喝。”
“好好好,没关系,但是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横了心想嫁给他,最好断了这念头。”
赵起心道这脾气越发长进,都是简涬一味迁就她。
将药放回案上,动之以情没用,便与她晓之以理,“你贵为公主,他生母柳氏出身你自知的,父皇又怎会同意这婚事下面子?”
“什么出身、面子,都不过是幌子!”赵蕴想高喊出声,但她喉咙疼得厉害,“我宁愿是投胎不做这公主。”
“胡闹!”赵起听她话头却生怒道,“这种话以后不必再说,你又以为他到了扬州,没人给他说媒?李文正那阎王样子,家里还堆了成山的画卷,都是京中贵女肖像。”
赵蕴被他一番话气得够呛,掀了被子披上外衫,直冲冲要往天子寝殿走,“我这就去和父皇说个清楚。”
“你别去哎,小九,这事情怎好捅到父皇面前说。”赵起只觉她是冥顽不灵,天下男子这许多。
“你实在喜欢那种公狐狸精,回头我亲自替你挑一个,比简叁还漂亮听话的。”
她被攥紧的手腕微微发颤,头虽低埋,从口中蹦出字字诛心来,“不劳安王多费心。”
饶是这赵起性子好也得发怒了,何况他本就说一不二、呼风唤雨惯的,稍用力些便将赵蕴扯回榻上,一时不察力道过了些,宽松衣襟撕开,暴露双乳起起伏伏,那扎眼的金环正随着吐息抖动。
他再细瞧,更是怒火中烧,“你是不用我管了,这几个月将自己混成这副样子。若我没给你喂药,我猜,九公主现在便是要大着肚子回宫逼婚?”
“你!”赵蕴也顾不上这衣衫不整,“你又有何脸面,来说我?难道不是你先。”
他自然懂她言外之意,是怪罪他先唆使行那苟合之事,赵起脸皮厚却不觉羞耻,反倒轻佻地抬起她下巴尖,“我先如何?”
“小九,我一向以为你是小孩脾气,没长大。所以你任性妄为些,不与你较量。”他一步步地逼近,将赵蕴捉着不好动弹,“既然你不要我管,那我便不将你当作小孩了。”
他话不说满,赵蕴亦不解其意,忿忿道,“我本就不归你管。放开我,你抓得我好疼。”
她许些强硬反而是色厉内荏,遇上赵起这真动气了,只得服软,毕竟从小到大,都没有她能掰赢过赵起的时候。
赵起见她大哭几场的梨花带雨之姿,想来也无甚可计较的,赵蕴是被那简叁花言巧语骗得好,过了月余也能拎清不过一段露水姻缘,倒不急着逼她回心转意。
替她再理好衣裳,附在她耳边,语气却是胜券在握,“这天下,总有一日是我的。小九,到时候,你还得归我管。”
“你是疯了吗?”
与他耐人寻味的视线对上,赵蕴发觉他不在说笑,是以打量宝库中一件稀罕物的神色,正审视她。
“我清醒得很,小九。”赵起收起他那派逍遥闲散,只余深不可测的静默神色,似惋惜却笃定道,“总会有这一天的,你难道不想知道,我和赵揭,到底谁能笑到最后?”
高烛灯花扑朔,将赵起年轻而意气风发的面庞照亮,最肖当今天子的二皇子,即便颇得父亲赏识,仍是在不声不响、韬光养晦,私下才道尽野心勃勃。
赵蕴未嫁入简家之时,他成日有空就带着她疯玩,还端一副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浪荡样,府中姬妾无数,且只与些难入朝堂的文人墨客打交道。若不是去年底太子娶亲,圣人体贴他新婚燕尔、分身乏力,还轮不上赵起插手各项事务。
“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几家欢喜几家愁,平添流血罢了。”
她虽驽钝,然生于这宫闱之中,也懂与东宫分庭抗礼,更要将赵揭赶下马换个人做太子,岂是你栽赃我来,我讨檄你去,便能了结的事?
赵起也不意外她出此言,只淡淡笑道,“可你已是这局中人,又何谈是平添?”
“你不是好奇,谁人向父皇举荐简潼?”他心底还是疼惜赵蕴,药碗端来示意她喝,“你喝了这药,我便告诉你。”
药汁温凉适宜,赵蕴捏着鼻子一口气干了,被苦得瓦声瓦气,“喝了,你快说。”
“太子妃薛氏,其兄乃是简太傅门生,东宫任职。赵揭向父皇推举简潼,便是这薛家大郎,简潼在太学的同窗,一手促成。”
盛过药的月白银扣荷叶碗脆生生摔成叁瓣,赵蕴难以置信,“你是说,是大哥,是太子,命人将我绑走?”
赵起轻轻摇头道,“赵揭不对付这简潼是真,然他也没这熊心豹子胆,敢对你下手。另有他人,在暗处做着打算。”
“怎么会……”
她没由来觉着背后生寒,仿佛是有双看不见的眼睛能窥探她一举一动,正摩拳擦掌,找准时机便会对她痛下杀手。
见赵蕴刹那间面上血色尽失,手足无措的,也不想是谁惹她气到上蹿下跳,赵起心生内疚,“你也莫怕,有我在,还没人动得了你。”
言罢便又声音放低些,将她娇软香躯往怀里一揽,轻吻眼角眉梢,“蕴儿,二哥会护你周全,以后可别再和我说这些混话,让我心里难受。”
“我……”
赵蕴不愿被困在这般密切的怀抱,想让赵起别再对她有非分之想,还欲倾诉,却是一口血“哇”地呕在他肩头,两眼发黑便昏死过去。
“蕴儿,蕴儿?”
赵起肩上一湿,再看她双目紧合,唇边血迹残留,忙喊道,“喊宁徽过来!”
殿内一阵手忙脚乱,走半道上正要出皇城的宁徽宁太医,便又被请回了承欢殿,替她把完脉后再开方子。赵起令他去含英殿里留宿几夜,倒霉催的宁太医也乖乖应了。
淋了两次雨,又肝火急盛,已近强弩之末,突然松懈下来便是赵蕴这样,俗称气病了。
她悠悠转醒后,先是叁大海碗药汤,榻下跪了两排人求她喝药,不然安王要拿他们开刷。病恹恹躺了几日,唯一的好处是赵起再禽兽,也不会让她拖着病体上阵。
仍不时想起简涬,不知他已到何处。
他走得决绝,可赵蕴留恋之情却未消减,反是日益陡增,茶饭难思。
艳阳高照,花草芳菲,承欢殿内空阔无声,便似她心下难言寂寥。
若是两情相悦,岂在乎朝朝暮暮。但她害怕,可能连这朝暮之间,都将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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