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重霜居高临下,赤裸的脚尖探索着他的身子。从敏感的胸口两点红缨划到腰间,继而轻轻踩住小腹,脚跟已经触到潜藏的男根。
没有武器。
“说说吧,怎么从佛寺跑这儿来了?”
骆子实全身紧绷,“被拐来的。”
陆重霜俯视着骆子实,微微皱眉。
“殿下难道不知道城里有贩子?您说,日子过得好好的,如若不是真遇到难处,或是被坑蒙拐骗,这么会来这种、这种毁人清誉的地方!”骆子实着实嘴皮痒,忍不住向她巴拉巴拉地告状。“殿下身为晋王,可要狠下心整治——”
陆重霜不耐烦地用力踩住他的小腹。“没问你,不用说。”
骆子实倒吸一口冷气,皱皱鼻子,睁大眼不敢吭声了。
“记得你说自己是从益州来的?”
“是益州,益州鸾鸣山。”
见他一五一十地回话,陆重霜神态稍缓,接着问:“你在山上做什么?”
骆子实下巴一抬,理直气壮地喊:“种菜!”
陆重霜起先勉强憋住,可瞧他面红耳赤,眼睛瞪得像只要咬人的大鹅的滑稽模样,还是没忍住笑出声。
“为何来长安?同谁一道儿来的?”她轻咳一声,缓过气。“此回无佛可礼,老实点,有什么说什么。”
“独自一人。”骆子实道。“来此为入贵人眼,作门客,名扬万里。”
“行了,起来吧。”陆重霜垂眸,指尖挑了下胸前凌乱的系带,漫不经心地将脚挪开,去拿挂在檀木架的紫貂。
裘衣披上,恍若一阵紫气缠在赤裸的双肩。
“收拾好就出去,”她背对男子整理系带,补充一句。
骆子实起身合拢衣衫,杵在原地踌躇片刻,继而点着脚尖迈出小半步,右手攥拳问:“殿下能否帮我和阿畔,就是那个晕过去的孩子……殿下能否帮我俩从这儿脱身。”
“同本王有何干系。”陆重霜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你一个无依无靠的男子,独身入京城,不是羊入虎口是什么?”
“殿下贵为晋王,得知良家男子被拐卖入青楼为奴,不去管制,反倒来斥责小人活该?小人本以为晋王保家卫国,是英勇之士,不曾想这般胆小怕事,还不如我这个男人。”骆子实梗着脖子,反唇相讥。
嗷嗷乱叫,像头蠢驴,陆重霜腹议,模样倒是温润干净,就是性子太差,吵吵嚷嚷闹得人头疼。
“你还挺有理的。”陆重霜漠不关心地随口应着。
“大楚律卷十叁中写得清清楚楚——“以良人为奴,徒叁年,未成者,杖两百”,您明知此地贩卖良家却不作为,难道就有理了?”
陆重霜轻笑一声,回眸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知命者不立于危墙之下……还好意思说自己读过书呢。”
骆子实一愣,刚想反驳,就被女子讥诮的声音打断。
“你找错人了。有冤屈寻衙门,不必在这儿费口舌。若都像你这般,一有事告御状,那皇宫门前跪着的人怕是比房梁上的麻雀还要多。”她显然是真动了气,面上噙着一抹讥讽的微笑,可瞧去活像一阵带着冷雨的寒风席卷而来。“真是深山待久了,旁得没学会,采葛食薇的酸臭劲儿倒是学了不少。”
“本王领兵打仗,不玩你们这——”陆重霜蹙眉,沉吟片刻,勉强找出个合适的词汇。“花里胡哨的东西。”
骆子实听闻,攥紧拳头。
倘若晋王不肯出手相助,他与阿畔必会被采月楼的人捉住,到时候严刑拷打,才是真的小命不保。
与其如此,不如此刻赌上一把。
“既然如此,小人骆子实今日偏要犯僭越之罪,与殿下辩一辩其中是非。”他深吸一口气,高高抬着下巴,挺直腰板冲陆重霜喊。
男子也不比她矮,这样一仰头,更不晓得在看哪里。
这头话音方落,那头的木门传来一阵小心翼翼地扣门声。
“殿下。”骆子实的嗓音跌了下去。
陆重霜置若罔闻。
她鸟似的掠过骆子实,掀起幕帘走到前厅,朗声命门外人进屋。骆子实随即躲到门板后,先是听见几人整齐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杯盘相撞的清脆声响,环佩相撞的金玉声掺杂其中,时不时还传来几声琵琶弦的脆响。
“手下教养不当,让殿下笑话了。”
进屋的男子粗粗环视一圈,率先瞄到被陆重霜扔在地上的阿畔。
骆子实隔着帘子一听,便知这是常常跟在燕公子身边的得力干事。
陆重霜不咸不淡地应了声,目光扫过男子身后垂肩低头的少年们,道:“也只有你们采月楼能一下找到这么多的清秀少年,手段非凡啊。”
“殿下莫要拿我打趣。”男人微微笑着,招手让身后的少年上前。“方才惊扰到殿下,燕公子特派小人前来赔礼道歉……”
“不必了,人多嘈杂。”陆重霜说。“就这样吧。”
相当漂亮的银莲花碗被她拿在手心,羊肉米糊羹正往上冒着热气。
她小口舀着羹汤,苍白的肤色浮现出淡淡的红晕。
男子隔着层若有若无的水汽悄悄打量对面的少女。皇家多出美人,那是一定的,毕竟普天之下最出挑的男人都被圈养在皇宫,一代代下来,再怎么不美,也应当美了。只是她生得着实不像一位开疆拓土的将军,也很难让人一眼瞧去就发现她刚满十七。
她是位令人忘记年龄的女子。
陆重霜似有所感,眼角余光扫来,逼得他迅速避开。
“既然如此,小人便不打扰殿下雅兴。”男子道。
捕捉到这句,骆子实泄气般长舒一口气,朝外头探出半张春风吹散山岚般的脸。
“行了,过来吧。”命令传来。
“殿下……”
“不是说想当门客?”陆重霜食指轻叩桌案,示意骆子实上前落座。“让本王看看你的本事。”
骆子实依言坐到她对面。
短暂的沉默后,他舔了下嘴唇,开口:“殿下身居高位,有所不知。就算小人告到官府,吏卒捉人也难,好不容易逮住,也大多是被推出来的替罪羊。哪怕真就抓到了领头人,多花点钱财贿赂也就出来了。正因如此,小人才请殿下出手,禀报圣上,直接从刑部派人,扫掉这股不正之气。”
陆重霜扬了扬眉,玲珑的瓷盏在指尖转动。
“采月楼的客人里面有我,骆子实,你可知这意味什么?”她说。
“意味着燕公子长袖善舞。”
“不,”陆重霜抿了口瓷盏中的米酒,甜香弥漫。“这意味燕公子背后有一位身份不亚于我的人在为他撑腰。”
“我帮你,不仅是越权,更是打了幕后人的脸。”她补充。“倘若是女子被拐骗还好些,男人嘛……啧。”
骆子实驳斥。“男女有何差别,都是一条人命。”
“长安城内有近百万人口,其中识字懂礼的,可有十万?”陆重霜突然问。
骆子实摇头。
“整个大楚,在册人口为九百万户,约八千万人。这其中,单单是识字的,可有一千万?”
骆子实还是摇头。“想来没有。”
“那你觉得,这识字的一千万管得了余下的七千万人吗?”
骆子实没吭声,心里已经知道她想要说什么。
“一个县衙有多少号人你应当清楚。如若没有妻主管理她们的公子,父母教育膝下的儿女,族长领导家族的子嗣,那谁来治理不识字、甚至可能不会说官话的七千万人?你来吗?”
“倘若有智识的男子也能读书入仕,帝王便能有足够的臣子去治理天下。”骆子实道。
“想得不错。”陆重霜轻笑。“我且不问你谁来教,又哪来的钱财建乡学、雇人抄四书……本王就问你,倘若男女无差,可一同科举入仕,那男子便要服役。兵役、徭役,九死一归。女子受孕极难,往往纳两位公子才能有一个子嗣。可按你所说,男人都死在了徭役上,大楚百姓要如何繁衍生息?”
骆子实垂首,漠然良久,才叹息。“殿下,建在男子的尸体上国度可走不远。”
随着低头,他的颊边垂下一缕长发。
“这或许不是最好的办法,却最省事,与那套仁义礼法无关。”陆重霜并不在意男人的出言不逊,反倒像对待孩子般,伸手帮他将落下的发丝别回耳后。“本王是个领兵打仗的,见惯生死。要想让军队往前走,就会有人饿死、战死,无可避免。”
骆子实抬头,忽得发现这位晋王殿下有一双极为安静双眸。
目光淡淡地放出去,月光一样,飘远了。
她一定非常寂寞,男人忍不住想,只有寂寞的人才会有这样波澜不惊的眼。
“殿下的意思,子实明白了。”骆子实寂寥地弯弯唇角。“那殿下可否帮我向城外的友人传句话。”
“说。”
骆子实拧着衣袖,道:“他叫如月,住在城外的安阳寺,是位带发修行的俗家僧人。”
陆重霜装作不经意地转过身,神情瞬息万变。
“罢了,本王以小侍的名义将你俩要过来吧。”她打断男子。“就当行善。”
金缕衣(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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