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庭,酉时叁刻,防虫的纱帘轻轻落下。
女帝与参加祭祀的群臣申初回得宫城。
陆重霜先命宫女将遇刺的沉怀南送回寝殿疗伤,又叫来葶花与春泣,紧跟着点名叁司长官与夏鸢,再加押解回朝的于雁璃与负责记事的女官,总共不足十人,进了小朝议事的两仪殿。
步步落实,有条不紊。
自她们跨过门槛,约莫过去了一个时辰,沉重的殿门就也再没打开过一条缝隙。
满朝文武都在暗自猜测,此事将如何收场。
夏文宣得知消息后,即刻派小侍去委婉地打探些消息。
不一会儿,派去的人传话回来,说圣人在玄都观遇刺,当场押了于宰相,回程途中又遭遇于家百来人拦驾申诉。而就在圣上摆驾玄都观祭祀的时候,东大殿附近巡逻的禁军活捉了五个鬼祟的宫女,一番盘问,她们交代自己是于家的子弟,奉于宰相之命,潜伏进宫请鸾和女帝出来。
夏文宣听完,猛然想起今日午后葶花来访,两人正说着话,忽得有宫女闯入他的寝殿,说有急事汇报。此刻细想,应当是东大殿捉到人了。
就差那么一点,青娘才拿到手的天下便要被人夺走,而他也险些身首异处。思及此,夏文宣不由冒了一身冷汗。
“希望这次,青娘和母亲能顺利除掉于家。”他攥紧手,暗暗长吁。
两仪殿直至戌正钟响,檐下点满宫灯,才了开门。
暂押的于雁璃连同议事的官员鱼贯而出,独独大理寺寺卿戴弦被留在殿内。陆重霜带她进了平日自己小朝后更衣所用的厢房,两人一个居上位,一个坐下位。宫女轻手轻脚地取来温好的酒,为圣上斟满。起先谁也没说话,殿内浮动着烛火的暖光。
“戴弦,我记得你是从大理寺一步步做上来的。”陆重霜漫不经心地询问起戴弦。
“是。”
“那大楚律,天下应当没人比你更熟悉了。论处理大楚的案子,应当也没人比你更有经验。”陆重霜道。
戴弦垂首答:“戴某不才,蒙圣人不弃,对于大楚律不过熟读,万不敢说精通。”
陆重霜轻轻笑了声,眼神掠过宫女,示意她们给戴弦斟酒。
“朕头一回读大楚律,在十二岁,是抚育我的公子叫我读的。”她接着说。“开篇别的不说,先说刑——笞刑五、杖刑五、徒刑五、流刑叁、死刑二,十恶之罪无可赦。现在回想,朕觉得这短短二十余字,好似一根马鞭,时时刻刻悬在你们的头顶,等着挥落的那一刹那。”
“圣人说得是。”
“这执马鞭的人,多数时候是你、刑部尚书和御史中丞,有的时候,会是朕。”
戴弦拿酒杯的手默默缩了回来,低着头,一动不敢动。
她与昔日的晋王谈过话,与眼前的圣人正在谈话,不管是哪次对谈,她都觉得自己后颈发冷。
“熟读大楚律,花了朕半年多。”陆重霜小酌着,话头像舞姬转了个圈。“整整叁十卷,大的有地方官员与所辖地的男子不可通婚,小的有向私宅投石瓦者笞四十。朕心想,大楚律法如此完备,依法而行,垂手而治天下……可惜事实并非如此,朕的大楚,内里并不安宁。”
说到这儿,陆重霜故意停了一下,抿了口酒,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戴弦,你如何解释其中缘由?”
戴弦知道陆重霜是想借这些问题来慢慢敲打自己,她心中必然有一番回答。
“古人言,私情行而公法毁。”戴弦试探着答。“臣任大理寺寺卿这些年,遇到某一些案子,乍一看能审,再一看不能审,排除万难开始审了,幕后的人也断尾得极快。就算上苍垂怜,审了几年审出来了,也立刻就会有新的不能审。”
陆重霜紧促地跟着问她:“所以戴弦,你呢,你有私情吗?”
戴弦顿了一顿,勉强道:“臣有。”
听见回复,陆重霜饮着金杯中的官酿,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得连戴弦这等久经官场折磨的臣子都心头发慌。
蝉鸣聒噪,金盏与酒壶相撞。
不知沉寂多久,她终于开了口。
“你可知你拿马鞭与朕拿马鞭有何不同之处?”
“臣不知。”戴弦也不敢知。
“要说你拿马鞭与朕拿马鞭有何不同,一句话——”陆重霜上身微倾,居高临下地看着戴弦,微微带笑地说。“你们不能用的法,朕能用,你们不敢动的人,朕敢动。要是连这点独断专行的权利都没有,朕怎么统治大楚?拿什么统治大楚?”
戴弦呆愣片刻,明白了陆重霜的暗示。
大奸大佞案需叁司会审,上奏皇帝,交由圣人作最后决断。凡是由陆重霜插手的案件,即代表昊天之命,叁司长官需以她的意志为准,女帝的诏令等同于叁十卷的大楚律,不管是夏家的情还是于家的情,叁司都不许沾上半点。
“臣明白了。”戴弦起身,恭敬地行了个礼。
“回去吧,今日辛苦了。”陆重霜起身,冲她稍稍颔首,径直走出殿门。
葶花早已守在殿外,与长庚各站一边。见陆重霜大步走出两仪殿,二人同时跟上,紧随其后。转过数个弯道,行至紧挨荷塘的廊道,主子脚步才终于放慢了些。
多雨的夏夜,湿热有风。满池莲花被蒸熟了似的,怡人的气息睡在躁动的水汽里,风过,暗香涌动。
陆重霜阖眸,张嘴深深吸了一口气。暖流吹动她的裙摆,衫子的边角也微微翘起,她仿佛溶化在迎面拂过的热意,唇角微微上扬。
“葶花,”她道,“把解药给文宣送过去……说从于家子弟身上搜出来的。”
“陛下可要去见帝君?”葶花问。
“不去了。夏鸢自持位高,对朕毫无敬重,正是要惩办于雁璃的关头,我去见他,于朝政无益。”
“喏。”葶花得令,俯身行礼。
“赶紧的。再磨蹭,文宣就要睡了,”陆重霜对她笑了笑,接着又转头同长庚道。“长庚,今晚我想去骆子实那里歇着。”
长庚抬手行礼,“是。”
帝君寝宫离得近,葶花没多久便走到殿门前。她刚想叫小侍进屋通报,殿内的烛火却如晚霞般由远及近地层层晕染,明光一路侵染到她双眸所视之处。
接着,里屋传来一声温柔地呼唤:“青娘?”
近乎下意识的,葶花在心里默默道了句:帝君别等了,圣人不会来的。
“帝君万安。”她行礼。
“哦,是你啊。”槅门那头的少年语调低了低。“青娘呢?”
“圣人政务繁忙,着实脱不开身,故而命婢子来给您送解毒的丹药。”葶花道。“刑部将于家的人押进地牢,不间断地审,可算让他们都交代了。锦匣里装得是解药,还请您立刻服下。夜深,婢子就不进去了。”
夏文宣默然半晌,同葶花说:“你是青娘的人,进来小坐一会儿也无妨。”
“谢帝君。”葶花垂下头,小步迈入。殿内烛火不似慌忙中刚刚燃起,掺着零星黑灰的油积在灯盏,宛若泥地里一小滩浑浊的积水。
侍从自她手中接过小匣,转交给夏文宣。
“于家的案子如何?青娘好办吗?”夏文宣轻声问。
“圣人有令,此案叁司会审,钦点大理寺的戴寺卿主审……不过,真等到结案,恐怕还要数十日。”葶花说着,不由笑了下。
夏文宣低头看了眼装有解药的锦匣,抬头再看看葶花,若有所思。
刹那间,他萌生出一个荒谬的想法。
他想:于家招供怎会如此迅速,又是如何埋伏进宫内给他下毒的?有没有可能,祭祀遇刺与自己中毒,都是青娘一手策划?只为了……除掉于家?
夏文宣微微皱眉,按下这个可怖的念头,转而询问葶花:“家母可有参与审理?”
“圣上直接任命了刑部尚书。”
“所以她是不想来见我,哪怕得了解药,也不是亲自送来。”夏文宣晓得自己不该说这话,可他忍不住,落寞的声音跑过了思绪。“于家惹她不高兴,夏家自然也会惹她不高兴。”
“帝君多想了。”
“是吗?”
葶花面朝夏文宣屈膝,盈盈而拜,嘴上却道:“帝君,还请您莫要为难婢子。后宫该知道的,您都知道;后宫不该知道的,你无需知晓……这也是圣人的意思。”
夏文宣双腿灌满了铅,每步都迈得极慢,走了好久才走到案几前。
他默默坐下,将那个小盒放到面前,两手摩挲着上头的鸾鸟逐日纹,眼帘低垂地询问葶花:“好,我问你一个我能知道的问题……是不是对现在的青娘而言,我是夏家人远比我是她夫君来得重要得多……”
葶花唇瓣微动,轻声道:“帝君,圣人的事,婢子不敢妄下言论。”
夏文宣望着面前恭顺的女官,白玉似的面容上缓缓露出一个无力地微笑。“你一直对青娘很忠心。”
“这是婢子应该做的。”
“你退下吧。”夏文宣长叹。
他摆手,俨然是要送客。
葶花恭敬地行礼告辞,腰间禁步微微作响。
殿内的侍从见公子满面愁容,蹑手蹑脚地凑上去,询问主子可是要歇息了。
夏文宣沉思片刻,转头同宫侍道:“给青娘烫的酒,还温着吗?”
侍从答:“已经凉了……公子可要再热回来?”
“凉了就凉了吧,给我斟一杯来。”夏文宣说。
他取出匣中梧子大的丹药,手边一盏金杯,酒香满溢。
夏文宣,你早就知道,她娶你是因为你是夏家的儿子,故意不见你也因为你是夏家的儿子。
你明白,你全明白。
可当她握着你的手说“文宣是我独一无二的夫君”时,还是……
“罢了,至少你还愿意骗骗我。”夏文宣苦笑,就着馥郁的烈酒吞下丹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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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风波(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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