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景行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多谢沈修撰。”
沈修撰拉着椅子做到他旁边,“明日慕大人来了,你先用干净的手帕把桌椅擦一遍,记住要当着慕大人的面儿,慕大人尤其喜洁。”
崔景行用笔工工整整地记下来。
这种事居然也要用笔记下来,真是呆头呆脑的,迂腐得紧,沈修撰觉得好笑,但也没有多说什么,便随他去了,“慕大人问你你就回答,不问你你不要多说话......唉,我说这个干嘛,他问你的时候,你能多说两句就谢天谢地了。 ”
崔景行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沈修撰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从这张阴柔秀美的脸上看出了憨厚,书呆子真是不可用常理揣摩,“慕大人不喜欢喝茶,茶壶里会备好热水,若是凉了,你便把壶端出来,外面有人等着换。他处理事务的时候不会分心,你不必担心应付其他事情。主要的问题就是这些,其他的你随机应变吧。”
崔景行认真地点了点头。他越是认真,沈修撰心里越是发毛,于是补充道:“若是慕大人问了你不知如何回答的话,便说‘下官惭愧,大人英明’,若是慕大人让你做你不知如何做的事,你便说‘下官愚钝,请大人明示’,等慕大人指点完了,你要说‘大人英明’。”
崔景行又笑了,“沈修撰,这些我知道的。”
沈修撰有些尴尬,这小子呆是呆但却不傻,他一不留神把崔景行给当傻子了。他干咳一声,讪讪地别开目光,扫了一眼桌子上摊开的卷宗文书,目光停在上面微微一顿,“梁史案?”这不是二十年前的案子吗?
二十年前的史馆监修穆平生,奉命修著前朝史,不知他写了些什么,最后被株连九族,一百多口人全部斩首示众,一时之间整个京城都是悲哭哀嚎声,过了半个多月,一到阴雨天,菜市口地下的血腥味儿还能反出来。从那以后,史馆就从炙手可热的地位沦落到了末流衙门,而修著前朝史一事也没人敢再提了。
二十年前那个时候沈修撰刚刚入朝为官,原本势头正盛的穆平生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可惜那些无辜的九族亲近也被牵连。
还有穆平生唯一的幼子,不过七岁大,明明是个识文断字而过目不忘的神童,最后夭折在了法场,在一堆死人堆里连尸身都凑不全。
沈修撰摇了摇头,“真是晦气,怎么把它翻出来了?”梁史案就是一把挂在史馆头上的血淋淋的刀,史馆也不敢对此事过多着墨,刑部把案子的总结文书送过来以后,史馆对梁史案的记录不过寥寥数笔便带过去了。
崔景行低头看着手下压着的刑部文书,“不小心翻到的,便拿来看看。”
沈修撰见崔景行太呆不知分寸,便好心提醒道:“和前朝史有关的玩意儿,你看看便罢了,可不要轻易沾手。”
崔景行摇头道:“无妨,史馆里没有前朝的书册。”
沈修撰听罢点头道:“倒也是,自从梁史案后,先皇便把和前朝有关的书册都焚毁了,连带着穆平生留下来的遗稿也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崔景行低声道:“可惜了......那么多书都没了。”
沈修撰心里一个激灵,又一次告诫道:“这话你可别出去乱说,先皇虽然焚书,但很多书都留了一份,只不过锁进了秘阁里。”真是个书呆子,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幸好自己提醒了他一句。
崔景行腼腆地笑了笑。
沈修撰被他笑得耳朵发热,他轻咳一声,起身道:“时辰不早了,史馆里没有别的事儿,早点回家歇着吧,养足了精神,明日见慕大人的时候不要失态。”
崔景行点了点头,把桌子上的文书卷宗都合起来,规规整整的放回了书架原来的位置,待桌子上的纸墨笔砚都收理好,也不知道和其他人打声招呼,把一本刚抄录下来的书卷揣进袖子里,闷声离开了史馆。
他走路的时候身姿倒是端的正,腰杆挺直,双手揣进宽阔的袖口握着书卷,低着头不管周围的东西,步子也慢的很,走出了一种自己的节奏。若不是在大街上,他仿佛随时能把书拿出,摇头晃脑的背起来,实在像个端着架子迂腐至极的书呆子。
崔景行为官不到十载俸禄不多,宅子买的偏,也没有马车,就这么顺着街道不紧不慢地走回去。他走一会儿站在路边的小摊前休息一会儿,见前方的糕点铺子前一阵骚动,便伸头望了望。
只见一个身姿挺拔的青年从人群中走过来,他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如刀一般的眉峰下生着一双细长的凤眼,薄唇微泯,双目淡淡一扫不怒自威,衬上一身墨绿色的长衫,令人望之生畏。
青年本就面相凉薄,走起路来又虎虎生威,带着一股子冷然杀气,九成是上位已久的权贵。
这里是闹市,来来往往的百姓不少,他们有一大部分人并不认识那青年,却不妨碍被气势震慑,你推我搡地往路两边挤,下意识给青年让出一条路。
崔景行原本站的远远的,但他常年窝在屋子里看书,本来身子骨就弱,周围的百姓力气也不小,推推搡搡就把他给挤了出去,一个没站稳便冲着青年扑了过去。
青年来不及避闪,被崔景行扑了个正着。
崔景行那一下子就像是扑到了空气上,直接把“轻飘飘”的人给压倒了。
青年的眼神呆滞了几息,随后嘴角微微下沉,一张脸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目光如同利剑一般落在崔景行的身上停住,然后一言不发,周身的气压低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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