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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

    “在去伊吾的道上,要去找你爹爹。”
    “还要走很远吗?“
    ”不远。“
    “你为什么要陪着我呢...
    他沉默。
    “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他回她,“你不能来这里。”
    “很多次我都差一点死掉。过黄河的时候,险些被河水吞噬,是羊伐上的人用缆绳把我拖上来;在兰州生了一场病,是尼姑庵的师父救了我;在红崖沟遇见马匪,是你把我救上来。我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呢...”
    她收住泪水,面容苍白,神情疲惫,许久之后,嗓音疲软:“李渭,如果有一天我坚持不下去,死在途中,你可不可以把我烧成骨灰,撒在我爹爹战亡的方向?”
    “你不会死。”他微笑,“我会把你安然带回去。”
    她偏首,透过木棚罅隙,只能见外头篝火微弱的火光,缓声道:“九泉之下,我遇到爹爹,不知道他肯不肯认我...”
    ”我走了这么久,不敢告诉任何人...我爹爹,是被我害死的...”
    “是我的错....”
    ”爹爹亡后,娘亲被韦少宗掠入了韦府。“
    ”有一次娘亲从韦府归来看我,我听见舅舅和娘亲在说话,娘亲伏在桌上哭泣,娘亲说韦少宗见色起意,枉顾纲常伦理,原来在我爹爹未亡前,他就调戏过我娘,等我娘守寡,还未过百日祭,就迫不及待的把我娘掠走,舅舅劝娘亲百般忍耐,娘亲又委屈回了韦府。”
    “后来韦家被抄家,韦家党丛被连根拔起,娘亲依附了靖王,此后有一次,靖王和我舅舅在书房议事,我那时就躲在书房书架之后,听见靖王和舅舅说起一段公案,韦家有名远亲,名叫叶良,韦家倒台后,这人因一桩军粮贪墨案被拘狱,最后死于狱中,死前此人陈书旧罪,牵扯出昔年一桩冤案,此人在数年前曾任伊吾军的果毅都尉,他...曾是我爹爹的上峰。”
    景元六年,叶良收到韦少宗的一封信,后来爹爹听叶良之令带兵先攻敌营,却一直没有等到约定好的后部...我爹爹明明是听令行事,最后战亡,却冠与违令之罪。”
    “原来是韦少宗垂涎我娘亲的美色,先把我爹爹谋害,让我娘守了寡,没了丈夫,断了念想,名正言顺的把我娘亲抢走了。“
    “靖王询问我舅舅当年韦少宗抢人之事,舅舅支支吾吾不敢应答,最后我舅舅才说,他早知道是韦少宗害死了我爹,却迫于韦家淫威,不敢宣之于众,更不敢让我娘亲知晓,我舅舅舅母,明知韦家是凶手,还把娘亲送入了韦府。”
    “靖王不欲娘亲再挂念旧情,也不想掺和这曾经的一桩公案,再三提点舅舅,不可让此事被娘亲知晓,要永远瞒着她。”
    没有人记得我爹爹的冤屈,娘亲柔弱无依,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知道...
    春天伸手捂住自己的脸。
    她的母亲薛夫人美貌动人,有一次外出,在路上被韦少宗撞见,韦少宗一见倾心,四下打听知是一个薛姓官员的妹妹,可惜是个已婚妇人,丈夫在军中,和女儿依附在哥哥家度日。
    韦少宗想方设法勾引薛夫人,几番纠缠撩拨,皆都不得手,薛夫人娇弱慌张,被他缠的烦了,又不敢得罪:“妾乃有夫之妇,夫君在军中谋事,我家夫君英武非凡,妾感君一片真心,劝公子收手为好。”
    韦少宗气恼之际,正巧边陲战事频发,这名妇人的丈夫正在其中,和军中心腹通了气,轻轻一句话,就使得妇人年少守寡,最后霸占在自己手里。
    依附韦府的舅舅嗅到了其中的玄机,却将自己的妹子拱手送进了韦府。
    “我和娘亲自从搬入舅舅家后,娘亲不欲舅母诟病,向来闭门不出,有事只遣侍女出门,娘亲如何有机会被韦少宗看见。后来有一次,我遇见我娘的侍女兰香,她早已被我舅舅打发出去,兰香说,景元六年的花朝节,她要送一批帕子去绣坊贩卖换钱,不巧当日腹痛难忍,只得和娘亲告假。娘亲苦恼,因花朝节那日,家中女儿们都要簪金柳,佩兰草,还要吃花糕。我那时垂涎舅家姊妹样样俱有,又最爱吃沈家铺子的花糕,时时缠着娘亲要买,但家中拮据,等着帕子换来的银钱给我买花糕吃。”
    “娘亲不想让我失望,索性自己独身一人出门,她不舍得雇驴车,一路走到了绣坊,就是这路上,遇上了韦少宗...”
    “原来是我啊...若不是我缠着我娘要花糕,我娘不会出门,就不会被韦少宗调戏,我爹也不会被害,我娘也不会被抢入韦府,最后离我而去...”
    “都是我的错...我才是最终的罪魁祸首。”
    她耸起肩膀,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在孤寂的夜里默默流泪。
    “所以你不惧艰难,不计后果也要来这里?”李渭声音压的很轻,“你从长安千里迢迢来,是抱着必死之心,找回你爹爹的骨殖,要给自己赎罪么?”
    “我不能让爹爹尸骨抛洒荒野,也不能原谅我自己。”
    “傻孩子。”他叹气,“造化弄人,怎么最后会是你来承担这些。你才是最无辜的那个孩子啊...”
    李渭挪开她的手掌,静静的凝视着她,见她一张苍白带着红潮的病容,满面泪痕,狼狈万分。泪潸潸的眼,肿胀发红,蒸腾着高热和痛意,藏着小小的一个灵魂。
    他用自己的袖子覆在她脸上,把她藏在这方小小的阒暗中,她借着他的衫袖,呼吸着他的气息,人生初遇的痛苦和无力,少年人的仿徨和孤独纷至沓来,痛彻心扉,肩膀颤抖,无声痛哭。
    李渭缓慢又温柔的抚着她的发,静静的等她将泪水哭尽,人人都要经历这样的时刻,无论对错和结果,痛过,才能知道以后的人生要如何选择。
    今夜残月暗淡,夜风柔和,四野寂静,星泪点点,照亮苍穹。
    春天哭累昏睡。
    哭过之后,这一觉反倒睡得安稳,直至次日晌午方才转醒,高热也退了些,只是身体软绵,体力不支,饥肠辘辘。
    她双眼痛的睁不开,伸手一摸发觉眼睛已肿胀如核桃,只透出一条细缝瞥见一线光亮,细嗓疼痛,连话都说不出来。
    春天听见身旁似有轻笑的气息,转头去看,果见李渭在一侧倚墙抱手,漆黑双眸盯着她。
    她想起昨夜之事,想跟李渭道声谢,嗓子却干涩的说不出话来,又想自己这副模样定然狼狈难看,抬袖挡住自己脸。
    “先吃点东西,我去弄点热水给你敷敷眼睛。”他守了她一夜,见她情况稍好,此时也松了一口气。
    昨夜哭了半宿,春天虽有些郁郁寡欢,但多年埋藏的心事吐露出来,眼泪哭尽,身心都舒畅了几分,不知不觉中喝了两三碗的肉汤,嗓子这才好些,但还带着几丝沙哑:“谢谢大爷。”
    李渭给她双眼上蒙上热巾,春天痛的轻轻嘶了一声,他宽厚的手捂住热巾,指尖落在她鬓边,只露出她一张黯淡发白的唇和尖尖的下颌。
    她伸手摸到他的衣袖,捏在手间晃晃,语气绵软,小心翼翼:“我一直在给大爷添麻烦,对不住了。”
    “罚你今日多喝两碗药。”他的目光撩过她的菱唇,手指微动,“昨夜你还打翻了一碗,连本带利,今日把这四碗药都补上吧。”
    热巾下的秀眉微皱,那菱唇微不可察的嘟起,春天诚恳的点点头:“好。”
    李渭舒展剑眉,将热巾撤下,浸在热水里,再递给她:“说好的,可不许反悔。我这就去给你煎药。”
    春天将热巾敷在肿胀眼皮上,亦从石榻上起身,微露一点视线,亦步亦趋的跟着李渭走出木棚,看李渭收拾用具,生火煮药。
    李渭手中攥着几种草叶,有些取其茎根,有些折其嫩叶,春天捏起一根青绿细枝:“这是什么呢?”
    “牛筋草,行走沙碛的骆驼若是发热呕吐,会主动啃食这种草,可以祛热解毒。”
    “这个呢?”她捻着一柄缀满细碎黄花的对生叶。
    “金龙胆,极苦,性寒,唯独生于沙地,治头痛,解毒,你喝的苦汤就是此物。”李渭也择起一枝,“西北军中常用此药给将士们治热毒。”
    “没想到大爷还懂医术。
    “家里病人多,请医问药,耳熟能详,我也只知道几样罢了。”
    “大爷...这些年也很辛苦吧。”她低声道,“李娘子身体不好,大爷既要照顾一家人,也要外出养家。”
    “还好。我自十三岁起就跟随老爹在外走商,后来从军,再军中回来,重归商路,这十多年间,在家时日并不多,对家人也多有亏欠。”
    春天将敷眼的热巾取下,叠在膝头:“大爷有寻过自己的身世和族亲吗?”
    他停下手中动作,眼里是一抹淡淡的郁色:“十五岁那年,老爹带我去过一次渭水,给我指认过当年生父母遇害之处,那是在天水郡的渭水岸,沿途人烟稀少,水边有两间邸店,当年生父母前一夜在邸店歇过脚,我问起邸店主人陈年旧案,邸店主人只道生父母共仆从十人,箱箧数担,衣着殷实,口音似是中原一带人,因仆从不慎打翻一个箱笼,露了财,或是应此被贼人盯上,可这渭水旁的贼窝匪人不知有多少,要从官府卷宗、匪丛、父母沿途踪迹查起,所费人力财力非我等可望眼。后来我入了军中,成婚生子,俗事缠身,再也未能去追寻一二。有时转念一想,纵然找到自己的身世族亲,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但生父母已亡,怙恃俱失,无人可奉茶孝敬,那又有什么用呢?我就留在河西当李渭,也不错。”
    他们两人在一样的年龄,都踏上了寻找父母的路途。
    两人默然半晌,李渭煮药,春天生火,隔了许久春天道:“大爷还有家人,还有长留陪着呢。”
    李渭微笑:“长留啊。我十七岁就有了长留,一晃眼十一年过去了,他也长大了。”
    在瞎子巷,春天和长留成日朝夕相处,她很是喜欢长留,话语在心中滚了又滚,忍不住问李渭:“大爷...少年的时候,也和长留一样么?”
    羞涩、温柔、矜持、稳重、文静又瘦弱的长留。她在心里慢慢描摹着李渭少年时的模样,是一样的吗?那时的他是怎么样的眉眼,什么样的神情?
    他转头,眼里带笑:“你想问什么?”
    “我想听听大爷以前的故事。”她终于鼓起勇气,直视着他。
    李渭将药汤端下,递在她面前:先喝药。“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两章的量~~
    第48章 桃花疹
    她把药碗小心翼翼捧在手里, 草药热气氤氲,模糊了彼此的眉眼,春天小口吹着药汤, 慢慢啜吸一口。
    ”云姐身子弱,怀胎时还生着病, 长留出生后, 母子两人都病着, 每日里药气连绵,捱了好一段时间才好些。他承的是李家的香火,家里看的紧, 长留两三岁, 云姐才肯让他下地走路,所以长留爱静,性子绵软些。“李渭笑道, “他更肖母,我小时候, 应该比他闹腾。”
    “老爹多半时候出门在外, 家中只余我、云姐、养母三人。养母金氏,原是敦煌佛寺的比丘尼, 后来官中抑佛扬道,拆毁佛寺, 僧尼还俗,敦煌的半数僧侣都被驱散, 养母还俗归家, 嫁给了老爹。她比老爹大了十岁,性子风趣幽默,是个大大咧咧的妇人, 可能是年轻时在佛寺清淡惯了,在家中时最喜欢吃酒喝肉,抽旱烟。“
    “我由养母带大,她把我当亲子养育,因云姐身弱文静,养母便使劲掼我强身健体,最喜看我爬树、射弓、跑马、追羊,养成了我淘气闯祸的性子。春来祁连山冰雪融化,冰水裹着山石滚滚而来,我挽袖在水里找祁连玉石,夏日山中林鸟啁啾,满山绒兽,可以打猎骑马。秋天林中野果俱已成熟,摘来去集市贩卖也能换不少银钱,冬日可以在雪地里逮兔子,逮獐鹿拿回家晒肉脯。我那时,也算是甘州城里有名的孩子王。“
    李渭盈盈笑道,神情尤有一丝骄傲之色。
    “后来实在是太闹了,成日里不着家,养母又教我习字看书,静心养性,拘在家中替她抄写佛经。她不善家事,不通俗务,家中很多事都要劳累云姐料理,云姐身体不好,一旦生病卧床,家里柴米油盐就顾及不上,常断炊少食,养母出去采买,常买回一些陈谷烂米,湿柴臭肉之类,后来我渐懂事些,开始帮着做些家事。”
    “十二三岁时,我不愿待在家中,就跟着老爹走商队,老爹走南闯北多年,各郡各府都去过,他又最擅照顾牲口,甘州城很多商人都喜欢托他出行。我跟着他料理驮群,南来北往的走了几年,无所不见,无所不闻。”
    春天从身上掏出一个黄澄澄的铜哨,挂在指尖:“这就是大爷那时候的哨子么。”
    “不错。”李渭点头,凝视着那枚黄铜哨,“这原是驱唤驮群的响哨,后来不用了,我一直带在身边。”
    春天抚摸着这枚老铜哨,样式小巧简单,原先是挂于一个小小少年的身上,多年使用下来,已被摩挲的纹路细腻,颜色古旧,散发出岁月温润的光泽。
    “后来养母病老,家中只剩云姐一人,老爹也累了,索性归家养老。十七岁时我娶了云姐,那两年间河西一带和吐蕃冲突不断,吐蕃人蛮横凶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时突厥又趁乱作乱,犯扰河西、西域。吐蕃、突厥两部甚至在汉人的地盘上对战,抢掠汉人为奴。故此朝廷在河西大肆征兵,那时我的箭术不错,也不忍同胞被戕害,去了最近的瓜州军帐,报名入了行伍,在军中待了六年,后来战息,从军中归来,又回到了甘州。”
    李渭悠悠说完,轻叹一声,收回目光,抬抬了下巴,示意春天:“药凉了,喝药。”
    春天将铜哨收回,把凉药饮尽:“爹爹死后的第二年,北庭、河西两军部,共十万铁甲将突厥击溃,突厥逼回折罗漫山、牙海一带,我军大获全胜,后来西域各国陆续臣服,打通了伊吾道,大爷也是这时候回的甘州城么?”
    李渭点点头:“正是。”他起身,大步迈开:“喝了药,你去屋里歇歇吧,我去附近找些柴禾。“
    她默默望着李渭纵马而去的身影,衣袂飞扬,背影几欲腾飞,他在军中六载,最后悄然回归家中,亦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么?
    春天精神尚好,又毫无倦意。见自己的枣红马儿温驯的在一旁吃草,上前去拍拍马儿,这些日子,枣红马和追雷形影不离,此刻见追雷远去,主人近前,颇有些跃跃欲试。
    这片荒野地势缓平,草木稀疏,是沙碛、草原、石山结合之境,蚊虫不多,马儿跑起来分外的畅快,虽是炎炎夏日,大部分时候却不觉得炎热,气温怡人。
    “等他们回来吧。”春天抚摸扬蹄的马儿,“等追雷回来,让它带你去跑跑。”
    李渭回来,见屋前篝火又重新燃起,火上架了铜盅烧水,春天低眉顺眼,安静的坐在篝火前等他归来。
    他带回一株茂盛的沙棘枝,枝上缀满一串串的黄灿灿的沙棘果,色泽鲜亮,有如玉种,叩延英最爱吃此物。春天接过沙棘枝,咬一颗在嘴中,味道酸甜,汁水饱满。
    她胃口大开,吃的略多些,李渭见她精神持续至现在尚好,心头也是颇为高兴,夜里两人吃饱,李渭终于有空掏出自己酒囊,饮上一口,对着月色和她闲聊两句。
    春天睡前喝过药,半夜也不觉身体难受发热,只是肌肤微微有些生热发痒,她躺在石榻上睡兴缺缺,翻来覆去把毡毯弄乱。
    手心微微有些痒,她一下下蹭在冰凉石榻上,却感觉指腹下划过一道道细痕,间隙均匀,深度一致,心中生奇,细细摸索,一二三四五...似乎是利刃划过的十道刀痕。
    屋内昏暗,春天好奇,起身去屋外拿篝火照看,推门一看,却见李渭已经睡了。
    他极少卧地而眠,通常都是后背倚壁,抱手护胸,将长腿支起,是防御的姿势。
    春天趁此时,静静的注视着他。
    儿时的李渭,少年时的李渭,现在的李渭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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