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无疾正思忖着,君天赐又道,“沈公,虽皇上如今更信你,可若少了君亓,皇上就该没这么宠信你了。没了君亓,一时之间找不到与你相互制衡的力量,你说皇上会如何做?因此,两败俱伤实在没有意义,还望沈公斟酌。”
沈无疾没说话,暗道你胆大,居然也敢在洛金玉面前说这些话。
果不其然,他立刻就听见洛金玉怒道:“君大人,尔为人臣,竟敢私下攀结近侍,还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你放肆!”
君天赐不慌不忙,道:“子石你耿直之名远播,任谁也想得到,今日我在你面前说这等话,你该会有何反应。可我仍这么做了,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洛金玉冷冷道:“无论你为了什——”
“洛子石,”君天赐打断了他的话,微笑着道,“你或恼怒,或别的,随你心意,我并不在意,事后你若要将我这番话转告当今圣上,也是你的决定,碍不着我。我要私下里与沈公说的话已说完了,当着你面说,是因觉得沈公也不会瞒你,因此我不必要弄得鬼祟小气,索性不避着你。如今,我们该说梅镇的事了。”
这君天赐说话行事皆与常人不同,虽语调模样看似温和谦逊,可实则比沈无疾更任性妄为,饶是洛金玉,也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倒是沈无疾冷眼旁观,心中略有了些数,此刻笑着圆场:“金玉,事分轻重缓急,先说梅镇。”又道,“小君大人,洛金玉毕竟如今尚不是朝廷中人,他虽与咱家是夫妻,可咱家也不至于公私混杂,但凡涉及公事,并不叫他知晓,要不,还是叫他回避?”
“在场皆是明人,何必又说暗话?”君天赐笑着道,“若非子石执意,以沈公公为人,如何会为了区区几十上百的无名百姓而抗旨不遵,引得龙颜大怒?”
眼看这人终于说到了正题上,沈无疾凝住心神,正要应对,又听君天赐敛了笑意,道,“皇上口谕,沈无疾、洛金玉跪下听令。”
沈无疾只得跪下,洛金玉也跟着一起。
君天赐淡淡道:“朕很恼火,着实恼火,沈无疾这娶了媳妇忘了君父的家伙,不必说,一定是被煽动了枕头风,没出息。”
沈无疾:“……”
洛金玉:“……”
君天赐继续道:“朕亦非昏庸之君,他去时,朕也说了,此事荒谬,骇人听闻,因此涉事官员无论大小,都由他查办。可官员能查,民心不能动摇,你问他俩,非得逼出民乱不成?百姓愚昧,能懂什么别的?得饶人处且饶人罢了。若照洛子石的意思彻查下去,少不了半个镇子的人都脱不了干系。有了主谋,还有帮凶。办了主谋,不办帮凶?田里刨地瓜,一个串一个。届时如何办?牢里都关不下。再往外一说,便是滑天下之大稽。朕要的,难道是朕的脸面?当然不是,朕要的是朝廷的脸面,国本的脸面。罢了,朕知道沈无疾你是个没出息的,河东狮不吼,你也抖三抖。也不叫你为难,你将梅镇担子交给君天赐,你带着洛子石速速回京。”
君天赐说完,略停了停,又挂上了和煦的笑意,道,“圣上口谕宣读完了,二位请起。”
他看着两人起身,道,“皇上倒也没说让子石一并跟着听,是我自作主张,毕竟他也没说不能让子石一并跟着听。如今子石亲耳听了,也不会怪罪沈公了,多少体谅沈公不易,可别逼着他再抗旨了。皇上性子好,能容人,可毕竟是君臣有别,做臣子的,也不能总仗着这个,就不拿皇上当回事。”
他面上笑吟吟,可说出来的话却重,沈无疾心中一沉,忙笑着道:“小君大人这话就说得吓人了,这里有谁敢不拿圣上当回事?这可是天打雷劈的。”
君天赐笑着,没接这话,只盯着洛金玉看。
洛金玉如今也终于反应过来了。
他是第一回 接触这位小君大人,以往也并未怎么听说过,刚刚才有些应付不来,此刻回过神来,知道这人是绵里藏针的笑面虎。想来,在沈无疾离京这些时日里,这个君天赐在皇上面前是作了番风雨的。
若以洛金玉向来的性子,他必然是不会管这君天赐说了些什么的。别说君天赐了,就是皇上圣驾本人在此,洛金玉亦是该如何仍旧如何。
可如今,许多话到嘴边,竟又硬生生地被他吞了回去。
——无外乎,洛金玉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当年便因他仗着自个儿一番意气,得罪了权贵,连累母亲为自己伸冤时丧命,如今,难道又要因为自己的这番意气,叫沈无疾惹恼皇上,落得个抗旨不遵的罪名吗?
若换了这事是由洛金玉自个儿来负责,他必然没有这等顾虑了,他此生为人,只为不愧良心,只要是行公理好事,就算要他五马分尸,他也绝无半分惧意。
可,这君天赐说得没错,如今这事不是他洛金玉担责。
所有的人都知道,案是他洛金玉想彻查的,可责任,却要由沈无疾来担。
沈无疾也并非不愿意担此重责,可沈无疾“愿意”的原因却并非是沈无疾也觉得此案该彻查,而是为了私隐之事。
他忽然觉得,自己寻常不满于其他贵胄耍弄沈无疾为乐,可似乎自己也并不比那些人好到哪里去。那些人爱强迫沈无疾做他不想做的事,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虽然……虽然这是一件正义明理之事,可说起来,自己又如何没有“慷沈无疾之慨”的嫌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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