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嫣站在那儿,为殷疏的目光所怔。她没来由地停了下,才看向殷疏手中那锦盒上。
“弓手。”她冷静地叫出数名侍卫,他们执弓而立,弦已拉满,只等令下。
“将东西丢过来,便饶你一命。”
要完好无损地将东西拿到手,又能生擒这人,也只能这样了。段嫣理智得近乎冷血。
殷疏看着她,那双眼睛执拗且明亮,似乎孩童发现了新的东西。
箭在弦上,此地静得只剩风声。
殷疏往后一靠,明黄色的锦盒在半空中划开很大的弧线。
但下一秒,“砰”的一声巨响。
顿时瓦砾飞溅,段嫣站着的地方尘土飞溅,她反应过来这是什么,立即下令:“散开找寻掩体,放箭!”
那是火铳,有人来接应郎离了。
方才那道火铳,应该是对准她的。只不过准头不好,偏了地方。
没有受到波及的侍卫立即架起弓箭,箭羽纷飞,几声惨叫声从前方烟尘中传出来。
第79章
烟雾散去。
殷疏被前来接应的人搀扶着落在了屋顶。那人扶着他, 却不敢抬头直视殷疏的面容,仔细一点看去,还能发现搀扶着殷疏的那双手一直在颤抖。
赶过来的这些人都落在屋顶上, 呈保护状将殷疏围了起来。手中端着火铳,对准了段嫣那边。一些来不及上屋顶的, 则被乱箭射死。横陈了一地的尸体, 像阳月里被打破了的寂静,空气里不再是单一的灼热, 而混进浓浓的铁锈味。
段嫣仰头看去,她抬手示意让侍卫停住了攻击。
他分明有机会逃走,却依然停在这儿, 看来是有旁的目的。
段嫣此时站在安全的位置, 即使火铳对准了她, 也有把握保住性命。她很沉的住, 没有率先开口,也没有让侍卫放下已拉满了的弓。
对峙之局,谁先松口,便先行落了下风。
即使是这种时候, 段嫣也没有一点犹豫。不管这上面的人到底是谁,也不管这人对她怀着什么样的情愫。
殷疏喘息一下,面无血色, 嘴角边却是挂了笑。背后的伤口时刻牵动着他的神经, 就算是稍微动动指尖, 都觉得疼痛难忍。
他没急着说话,眼神顺着那已经被捡拾起来的锦盒,落到将锦盒拿在手中的段嫣身上。
随后唇边的笑越扩越大,笑声像是忍不住一样从胸腔里震出来, 发出闷响,一不小心牵动了背后伤势,血流的更快了。
他弯起眼睛,眸子清润,显得格外纯然无害。
“还以为您对我会心软一些。”
因为伤势,殷疏的声音虚弱飘忽,“没想到还是这般无情……”
像极了被辜负感情的初入世少年公子。
底下站着的侍卫不明所以,听着这话里的意思却都低下了头,自觉得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东西。
段嫣挑眉,没管话中的暧昧意味,却是听出了旁的意思。她淡声道:“既是故人,便报上名来,又何必遮掩身份。”
“故人……大概也能称得上是故人罢。”殷疏似笑非笑,此时后背的血已经将衣服染湿,他眼中已经出现失血过多的失焦,却没有一个人敢催促他结束这场谈话。
“遮掩身份倒是谈不上,仅仅是公主忘了我罢了。不过,若您有兴趣,给您一些提示也不是不行。”
殷疏眼中带笑。
“当年的人偶不知您还留在身边否?”
人偶。
段嫣眼神一动,她第一次细细打量起屋顶上那人的五官来。
天生含笑的桃花眼,挺鼻薄唇,不显得多情风流,反而有着纯然无害之感。
与差不多被她遗忘在角落里的那个小伴读有七分相似。
这是殷疏……
六年前远赴赵国,而后只听得几次与他有关的消息,便再也没有了旁的接触。故人突然出现在眼前,本该来一场寒暄叙旧,段嫣却疏离地笑了笑,道:“好久不见。”
殷疏指尖滴着血,他恍惚着两指捻了捻,而后轻轻叹气,抱怨着。
“您便是这般对待故人的吗?况且,昨日才将救命的虎符送到您手上,怎的一夜之间就翻脸不认人了。”
他特意提到虎符是救命的东西,说明已经洞悉了这场局。
段嫣面色不变,心内却是回忆着假作昏迷那几日,含细传回来的郎离,不,殷疏的动作。当时觉得顺利得几乎怪异。现在看来,那时候殷疏恐怕就已经将她的目的猜了个七七八八了。
但他最后还是将虎符送了过来。
段嫣不觉感动,只感到困惑。这种举动,实在不像是殷疏能做出来的事情。就算是六年前,殷疏尚在宫内做伴读的时候,他想借着自己在宫中站稳脚跟,都没有用过这样的招式。
更何况是如今羽翼渐丰,无需再倚靠她的摇光之子?
殷疏说这些话确实是刻意的,未曾从段嫣脸上看到旁的神情,他也没流露出失望表情。余光中,某一处有人在准备着什么,殷疏身子晃了晃,收回视线。此时他的声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了,但依然坚持着同段嫣说最后一句话。
“下回见,希望公主能记得,送您的人偶……”
下一秒,他身边的人在他的指令下,举起了火铳。但此时,段嫣的人已经抵达了最佳隐蔽点,在屋顶上的人刚有动作时,他们也正好举起了手中的弓箭。
几乎是同一时间,火铳巨响,灰尘四溅,瓦砾飞溅,箭羽连绵。
偏僻寂寥的地方,声响回荡许久。
侍卫慢慢包围过去,等待着做最后的包抄,可不等灰尘散去,侍卫们攀上屋顶,却发现已经人去楼空。
箭矢入木,红漆的柱上被鲜血浸染得更加猩红。除去身体尚温热却没了呼吸的几具尸体,就只有银白色箭尖的残红表明了方才战况的惨烈。
“殿下,人走了……”
段嫣收回视线,神色平静。手中是那狭长的明黄色锦盒,转身离去时衣角在阳月炙热的空气中划开道弧度。
……
卫一背着几乎失去神智的殷疏,九死一生,折损了八成人手才从雍皇宫离开。此时正拼命往据点赶,那边早早地准备好了马匹,只等着他们回来,立马就启程。大雍京都已经不是可留之地,若为了治疗伤势再滞留,定然会被一网打尽。所以殷疏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便交代卫一,一旦出宫,立马离开大雍。
等殷疏再次醒来,已经是过去了整整一天一夜。
卫一在启程的时候抓了个大夫,威胁人带上治伤的东西,直接就将人掳走上路了。
殷疏的伤势也都是这位大夫处理的。
见殷疏醒来,卫一连忙跪下。
“属下护卫来迟,请大人责罚。”从神色上可以看出,他这声认罪并不是真的诚心诚意,只不过是因着惧怕,先行认罪,以此来减轻自己的责罚。
殷疏淡淡看他一眼,笑了声。
这笑声直接让卫一背后一寒,但想起澧酆皇宫那边的催促,他咬着牙将此事说了出来。
“不知此行,大人是否找到了圣旨虎符?皇宫那边传来消息,陛下……”
“等不及了……”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越压越低,极小心地将那几个字说了出来。
殷疏半睁着眸子,听到这话并没有露出什么震惊神色,反而兴趣缺缺似的,满脸倦懒。
卫一心急,却不敢去催这位阎王爷,只能心跳如擂,等着他心情好了给个回复。
不知道想起什么,殷疏脸上有了点笑。他像是才想起来卫一方才问了什么,随意道:“无功而返,你命人这样回复便是。”
无功而返。
卫一听着这句话,嘴巴张得简直能吞下一个鸡蛋。他也算跟随殷大人一载有余,从未见过他在什么地方吃亏。这次不仅受了伤,竟然还什么都没拿到。
联想起殷大人在雍皇宫内同那位泰清公主的对话,这两人好似还是旧时,郎才女貌,又正是情窍初开的年纪。
嘶——
卫一被自己的想法吓得一个激灵,连忙将头又往下埋低了点。
就只有这样才说得通了,为什么殷大人这回会无功而返。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殷大人也不能免俗啊。
卫一的心里戏非常多,一会儿想着年纪轻轻的殷大人是怎么同泰清公主相识的,一会儿又想到这两人的身份立场,当即面色怜悯,觉得就算殷大人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却情路坎坷,好不可怜。
他那批隐卫里,就没一个人不怕殷疏的,但怕是怕,心里八卦起来的时候却又最是活跃。
“你觉得我是特意让了泰清公主?”
“是。”
回完这一句,卫一就觉得不对劲了。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向殷疏,脸僵得不成样,干笑两声,然后十分迅速地再次认错。
“属下知罪。”
这话说得十分流利,字正腔圆,连语气都浸满了犯错之后决定悔改的凛然。不可谓不熟练。
都说在殷大人手底下当差,其中一大忌便是强词诡辩。不管什么,先认错反正不会出问题。卫一心里也没有底,等了半晌,却没有听到发落声,只等来一句轻飘飘的问话。
“你当真觉得,此回战,是我让了她?”
殷疏敛目,神色上让人察觉不出丝毫端倪。
他很清楚,他确实是将虎符亲手送了过去。可除此之外,不管是哪一步,他都未曾心软。就连那虎符,都参杂着他的算计。
败落,只不过是她进步得太快了。快得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他还用以往的印象看她,那人却早就从当年尚生涩单一的手段中蜕变而出。不仅设下大局,连人心都玩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皇帝命他前往大雍,夺回遗失的圣旨虎符,调派隐卫,任他差遣。这般重视可想而知回到赵国后,殷疏会面临什么样的困境。
但不合时宜的,兴奋如同春日里疯长的野草,拔地而起,瞬间占据了他整个心神。
那像是宿敌一般的存在,势均力敌,不用担心山高冷寒,因为总有一个人站在同你一般的高度,观察你,探究你,注视你。只要你够强,她便不会转身离去,也无法转身离去。
那一瞬间,殷疏神经质的激动起来。他急促笑出声,笑声在空气中化为短而尖锐的气音。手掌置于胸腔上,感受着里面同以往相似,却又略有不同的跳动。
于早已腐烂的欢喜里涌出新泉。
他知道自己是喜欢段嫣的。
那位大雍长公主,金尊玉贵,身上光芒于飞蛾而言便是毒药。他也曾卑微的围着那光徘徊,用圆滑遮掩心内忐忑。
第6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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