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远之是正统学派,自然也不肯信。
永历年间记载史书的人有两位,一位名字叫程沐,程姓史官在皇陵大火之后辞官回乡,程家自此一蹶不振,另外一位史官是在程沐辞官以后顶替程沐之人,而这顶替程沐的史官正是高远之的先祖,高家风光至今。
此时高远之还不知道,正是他的先祖高杨秉承圣意,抹杀了这皇陵大火中关键的一环。
这关键的一环正是赵嫣。
他很快就要知道了。
高远之跋山涉水在一乡野之间寻到了正在插秧的程家后人。
程家后人道程沐在辞官回乡的路上感染风寒,后来不久病逝于草堂。程沐出身史官世家,一身清风正骨,当时也还年轻,缘何心冷,缘何辞官?这风寒又是天灾还是人祸?
程家后人并没有回答高远之的疑问。
而是将一个从程沐手中流传下来的锦盒交到高远之手中。
锦盒上锁,布满尘垢,程氏后人从未打开过。
他们的先祖去世时候交代,“若有朝一日有一位史官肯跋山涉水来寻,便将这锦盒交到他手中,他必不辱使命。若无人来寻,便一直锁着吧。”
高远之打开了锦盒。
锦盒中尘封的书稿终于得见天日。
书稿扉页是一行小楷。
“我辞官回乡之后重疾缠身,病入膏肓,想必此乃陛下之意。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今我已无力再为真相奔波,故将当年种种锁于锦盒之中传给后人,史官高杨受陛下旨意作假史流传于世,实违史学风骨,若这一本著书不能见天日,我在地下尚不能安宁。此书等一有缘人亲启。”
此时距离永历八年已过了整整三百六十余年。
第二百三十四章
史书并未提过于小野此人。
于小野是皇陵大火之后唯一一位未受牵连的守陵士兵。
于小野带血衣回京后被例行犒赏,于小野拒绝犒赏后请辞,宣帝允。
于小野永远不会忘记他与赵茗同去时看到的这一幕。
彼时他二人下了潼关往北的船只,距离京城千里之遥,绕过前方的雪山便是西北界碑所在之地,一路沿着楚钦留下的暗迹寻至山下一处别庄,于小野从赵茗口中得知别庄的主人正是曾经战死沙场的宁轲妻儿。
宁轲埋骨京城之后他的妻儿不远千里来到了这边境之地,每日遥望远处的雪山便仿佛能看到过去宁轲雄姿英发的模样。
宁轲灵柩回京的时候于小野曾隔着人群远远送行过。
一个孱弱的女人牵着怀中的稚童沿路追着棺椁,此情此景实在悲切之极。
来这雪山山脚下的都是伤心人。
于小野跟着赵茗入了别庄。
庄内有医者与仆役进进出出。
赵茗握紧刀柄,呼吸急促。
他二人绕过长廊停在了一扇紧闭的轩门前,隔着窗扉能闻到苦涩的汤药味道。
赵茗猛地推开了门。
于小野跟着赵茗入内上下打量,但见榻上有一病公子不住咳嗽,神志昏沉。
地宫中先帝棺内防腐的药草被点燃,混合着滚滚浓烟变成毒气被吸入肺腔后游走四肢百脉,夺走他的每一寸生机。
病公子面色惨白如纸,腿上胳臂皆是被火燎烧过后的伤口。
伤口正在逐渐溃烂发脓,虽用了上好的疮药却仍旧止不住钻心的疼痛,疼痛引发旧疾,已咳血数日,玄黑色衣襟上布满暗色痕迹。
于小野看清了他身着的服饰,心知这病公子正是与他曾在地宫有过一席交谈的医官。
病榻上的青年身体被缝缝补补好不容易拼凑出人形,又因一场意外重新散成一堆碎骨。
他心中似乎并无生志,头歪斜靠在楚钦肩侧,一缕枯草般的发因风坠落。
楚钦抬手将发别至他的耳后,习武之人布满厚茧的指尖在柔软的面颊上微微一顿收回了手。
楚钦带着赵嫣停搁在雪山山脚下,每日用暖炉温暖他的四肢,赵嫣的四肢却在日复一日地僵冷。
自被火海中救出之后赵嫣的身体每况愈下,若是带着他翻越雪山,寒冷的气候中长途跋涉会要了他的命。
赵长宁这一生似乎注定无法跨入西北一步。
赵茗眼下青黑,形貌落拓,手中刀身撞击地面发出金石之音,屈膝在青砖道,“五百黑骑无一生还,是我之过。”
楚钦没有看赵茗一眼。
“你确实该死,但你不能死。”
赵茗眼底沁出血泪,“我哥哥他一一”
楚钦叹道,“过来看看你哥哥吧。”
赵茗跪行至榻前,手握住赵嫣的胳臂被入手的冰冷触感惊滞。
他的哥哥躺在床榻上,像是已经变成一具尸体。
赵茗半晌挪不动步伐,蜷缩在榻边,神情彷徨痛苦。
楚钦将赵嫣平置,替他掖好被角,终于将目光落在了于小野身上。
“竟然是你。”
楚钦面无表情地将赵嫣身上的血衣扔给了于小野。
“拿回去就可以交差了。”
于小野接住血衣,喉结滚动,声音沙哑。
“王爷一一我此行不是为了做皇室的耳目。我来归还西北军的令牌。”
楚钦摇头,“当年之事你已受惩,无需再给自己压力。”
楚钦十年后的一句话将于小野从地狱中拉出来。
于小野捧着血衣,咬牙道,“殿下需要我如何回复?”
楚钦似乎没有听到于小野的话,他抱着怀中的人低声道,“你看不出来吗?他活不成了。”
此时于小野才发现,记忆中龙章凤姿的西北王似数日未修整仪容,青色的胡茬冒出一圈,两鬓横生斑驳白发,如同一朝被夺走数十年光阴。烈酒再不能麻痹他的精神,清醒活着的人总是比混沌活着的人更加鲜明地感受到痛苦。
于小野徒生英雄迟暮的厚慨。
可他们西北的英雄还远远未至迟暮之年。
于小野上前一步。
楚钦双目如困兽,“滚!我不想看到与京城有关的任何人再出现在他面前。”
于小野将自己腰间的令牌置放在案前,心中渐生悲凉之意。
他想也许自己知道黑袍青年是什么人了。
狡兔死,走狗烹。
飞鸟尽,良弓藏。
西北王本可以高居大位,为天下黎民放弃了自己的野心。
而朝廷却逼迫他到什么地步?
那西北王怀中的病公子,又当真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吗?
宁轲一生戎马生涯最终被朝堂内斗牵连而死,留下妻子稚童在这雪山脚下缅怀余生。
这世道吃人从来不吐骨头。
你被它嚼碎了吞咽,还能听到自己的皮肉崩裂之声。
于小野出了别庄,吹了声口哨,跟随他十年的战马奔袭而来,他翻身上了马背,马蹄千里踏雪。
他本出身草莽,幸得西北王提携,却因自己的失误险些连累西北众将,十年不敢忘怀,直到今日这一身的血债才被卸下。
一个人犯了错。
只要愿意等,五年,十年,二十年,一辈子。
总有一日会寻到机会去赎罪。
浓日当空,雪山晴朗,山坳中一骑徐行,但凡走过必有痕迹。
第二百三十五章
楚钦带着赵嫣在别庄停留数日有余。
赵嫣白日昏沉,夜里清醒,清醒的时间不足半柱香,后来一睡便是四五日,若非每日楚钦哺他汤药,只怕早已不成人形。
赵茗寸步不离病榻亲自为赵嫣更衣换洗,手被一把碎骨硌的生疼。
赵茗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与赵长宁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没有人能取代赵嫣在赵茗心中的位置。
也没有人能取代赵茗在赵嫣心中的位置。
赵茗伏在赵嫣榻前做一个梦,梦中回到多年以前。
“没爹的杂种!”
“寄人篱下的蛀虫!”
“我是崔嘉一定把你们都赶出家门!”
赵家兄弟虽出身官家然而父亲早亡,与这群官家子弟不可同日而语,时常受到辱骂之言,五岁的赵茗武力不敌,鼻青脸肿,张着嗓子干嚎。
他在外头挨了打,踉踉跄跄爬起来回家,赵长宁将他提起来扑尽身上的尘灰,瘦长的手指擦干他的眼泪,“阿茗不哭,眼泪是最没有用的东西,只会招来怜悯和作践。”
年幼的赵茗嗓音还带着哭腔,“那我要怎么做。”
第15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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