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这才恍然大悟,《诗三百》是孔子所著六经之一,黄老道家的书生不会去读儒家典籍,曹时读了并且用到其中的典故证明他并不是纯粹黄老学派弟子。
曹时并不清楚天子的想法,按部就班地作出解释:“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上古以来天下黎民黔首的愿望,天下诸侯皆统系于周天子旌旗下是最初的大一统精神,对此臣深表赞同,当今天下是汉太祖用一刀一枪打下来的疆域,诸侯王是太祖的子孙,列侯是太祖的功臣,而诸侯没有领国治权也没有兵权,所拥有的是丹书铁契的白马誓约,比起先秦的贵族公卿差的很远,汉家诸侯依附天子与国朝休戚相关,汉兴则诸侯兴,汉亡则诸侯亡!”
温室殿里鸦雀无声,只有远处火炉上传来的水壶打响声。
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
曾几何时,贾谊提出《治安策》时洋洋洒洒数千言,那时天子仍是个年纪轻轻的太子,那时天子的年岁大概太子刘彻相差仿佛,他还记得那次贾谊纵横捭阖挥洒自如的潇洒身影,正是那个时候让从小接受黄老教育的太子刘启,对儒生产生了一些微不可查的好感。
渐渐的,少年时代贾谊的身影与曹时的身影渐渐的重合在一起,前者孤高自矜始终有才华者所特有的骄傲,但刚过易折许多时候贾谊的身影都是凄凉和无奈,后者谦虚谨慎只有片刻之间会流露出那骄傲的神情,寻常时不信山不露水的只在特殊时刻露出峥嵘色彩。
乍看起来很像,细细品味两个人的个性特征,论调倾向南辕北辙,气质也是截然相反的,相似的是两人下断语时斩钉截铁的笃定,仿佛真理永远掌握在他们手中。
进入叛逆的年纪以后,天子对那道落寞的身影不在感兴趣,他从不相信真理是存在的,只相信自己的双手可以完成父皇未完成的事业,削藩削列侯大行郡县以天子之令通行天下,贾谊不过是个失败的可怜虫,为梁王刘揖出谋划策更是罪无可赦。
温室殿里依然寂静无声,天子捧着《亡秦论》若有所思,制度的好坏并非一家之言可以决定,但过往的历史总不会欺骗人,童瑶里经常唱到春秋战国乱悠悠,可恰恰是春秋战国承自上古的恐怖肉刑,动辄削足砍手挖眼削鼻,却没有激起过哪怕一次农民起义,反而是大秦帝国出了一代昏君谗臣就立刻灭亡。
讲什么失去仁义而灭国是完全说不通的,春秋战国的君主里有的是昏君暴君,最多死个君主或者流放个君主,春秋诸国的子民既不呆也不傻,没有因为昏君就自暴自弃的放弃国家,因为人们对这个国家依然充满希望,仍然发自内心的爱戴君主所在的家族。
战国时代北方列国防卫匈奴,七国里有一半拥有自己的长城,从没听说过赵国的边民苦于徭役,或者边军士气不高军卒疲惫的情况,反之是秦国变成大秦帝国特别的蒙恬死后,长城军团的军心不高士气不足,王离带着十万长城军团只是匆匆打赢了赵国的乌合之众就被项羽击溃,尤其可见从基层开始每个人的想法都发生了根本改变。
或许这变化的根子就在于集权独裁的帝国,又或者另有不可知的缘由,天子不敢确定。
“依照你的意思,大一统应该是好的,那为什么集权制却不好?”
曹时回答道:“臣仍然以暴秦为例,秦始皇行郡县制度,让战争中激励士气提高国家认同感和爱戴的军功爵制崩坏,军功爵是秦军基层军官的主要构成,当基层军官失去了昔日的荣耀而不在支持皇帝,关东个六国的遗民并不感激秦始皇的征服,秦军的基层军官又在军功爵崩坏后逐渐丧失原有的地位和特权,所以秦帝国从关东到关中对皇帝的爱戴和感激之心都很微弱,帝制下百官只不过是皇帝随意派遣撤换的奴仆。
如果君王不贤明或有权臣宦官弄权,官僚们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百姓们很难对一个天子任命的临时官僚自发爱戴,当帝国任意环节出现严重的矛盾无法解决,皇帝就必须为独裁统治付出灭亡的代价,当帝国灭亡,集权皇帝的官僚可以毫无负担的投靠新的黄定,因为他们只不过是群奴仆而已,奴仆的身份不变就不必在意谁是主人,因为财产和权力永远和他们无关,百姓们也会如此,旧的皇族消失会自然出现新的皇族,人们只是换了个家族和国名继续过日子罢了。”
天子听明白了,曹时是在攻击非军功授爵和纳粟拜爵,再往深里说是对天子封外戚恩泽侯表示强烈不满,甚至还对削藩打击诸侯王提出不满的意见,隐晦的指出皇帝、诸侯王、列侯组成的相互制约体系更适合大汉帝国,盲目削弱皇族是为独裁灭亡埋下灾祸的种子,废黜列侯为首的军功爵集团让军队系统失望和愤怒。
当他讲述起大秦帝国军功爵崩坏的来龙去脉,天子的注意力明显提高许多。
秦孝公时代商鞅变法大秦崛起,而到秦昭王时代出现两次非军功赐爵,第一次是司马错攻魏,魏国不敌而献出安邑退居到大梁偏安一隅,秦昭王招募河东人赐爵以示安抚之意,第二次是长平之战,秦昭王为了鼓舞士气,赐予河内子民爵位并征发年十五岁以上的男子赶赴长平。
这两次赐爵是战争时期的权宜之计带来的坏影响到并不大,但毕竟打开非军功赐爵的先例,此例一开就真的是后患无穷,有一就有二、有三乃至有千百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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