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燕小乙心里最记挂的事情是什么——如果说让燕小乙认为自己是杀燕慎独的凶手,而燕小乙却无法杀死自己为儿子报仇,这位强者只怕会难过到极点。
这句话,只是安一下燕小乙的心。然而燕小乙的眼睛还是没有合上。范闲自嘲地笑了笑,心想自己到底是在安慰死人,还是在安慰自己呢?
他轻声说道:“他们说的没有错,你的实力确实强大,甚至可以去试着挑战一下那几个老怪物。所以我没有办法杀死你,杀死你的也不是我。”
沉默了片刻后,范闲继续说道:“这东西叫枪,是一个文明的精华所在……虽然这种精华对那个文明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
燕小乙的眼睛还是没有阖上,只是颈骨处发出咯的一声响,头颅一歪,落在了自己的血肉之中。这位九品强者早已经死了,只是被子弹震碎的骨架,此时终于承受不住头颅的重量,落了下来,如同落叶。
范闲一愣,怔怔地看着死人那张惨白涂血的脸,久久不知如何言语。许久之后,他抬头望天,似乎想从蓝天白云里找到一些什么踪迹。
……
……
善战者死于兵,善泳者溺于水,而善射者死于矢。这是人们总结出来的至理名言。箭法通神的燕小乙,最终死在了一把巴雷特下,不论结局是否公平,不论过程是否荒唐,可那摊满一地的血肉证明了这个道理的血腥与赤裸。
燕小乙是范闲重生以来杀死的最强敌人,他对地上的这摊血肉依旧保持着尊敬。尤其是这一天一夜的追杀,让他在最后的生死关头,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想通了一件事情,这对他今后的人生,毫无疑问会起到非常大的作用。
他过于怕死,所以行事总是谨慎阴郁有余,厉杀决断无碍,但从来没有拥有过像海棠那样的明朗心情,王十三郎那样的执念勇气。直到被燕小乙逼到了悬崖的边上,他才真正地破除掉心中的那抹暗色,勇敢地从草丛中站了起来,举起了手中的枪。
他从此站起来了。
……
……
保持着对燕小乙的尊敬,范闲在习惯了这一摊血肉之后,依然开始无情地进行后续的工作。取下了对方尸体旁边的缠金丝长弓,费力地将那半缺残尸拖着向悬崖边上走去。
站在悬崖边,他测量了一下方位,然后缓缓蹲到地上,拣了块石头,开始雕琢尸块。此时阳光极盛,蓝天白云青草之间,一个面相俊美苍白的年轻人拿着石块不停地砍着身边的尸体,血水四溅,场面看着极其恶心。
他将燕小乙的半片尸体和那块石头都推下了悬崖,许久也没有传来回声。
做完这一切,他已经累的够呛,胸口处的剧痛,更是让他有些站不住,十分狼狈地一屁股坐到地上,脑中有些晕眩。
他知道自己必须休息疗伤了,草丛里残存的肉末内脏应该用不了几天,就会被这片原始森林里的生灵消化掉,而他还必须把重狙留下的痕迹消除。
他咳了两声,震的心边穿过的那枝小箭微颤,一股撕心般的疼痛传开,令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
并非同一时刻,离那片山顶奇妙草甸遥远的大东山顶,在那片庆庙的建筑中,被围困在大东山的庆国皇帝,隔着窗户,看着窗外的熹微晨光淡淡出神。
“不知道那孩子能不能安全地回到京都。”他缓缓说着。这应该是庆国皇帝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表现的对范闲如此温柔。
洪老太监微微一笑,深深的皱纹里满是平静,就像是山下没有五千强大的叛军,登天梯上并没有缓缓行来一位戴着笠帽的大宗师。
“小范大人天纵其才,大东山之外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洪老太监温和说道:“路上应该不难,关键是回京之后。”
“京都里的事情不难处理。”庆国皇帝微微笑道:“朕越来越喜爱这个孩子。这一次再看他一次。”
洪老太监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既然喜爱,何必再疑再诱,这和当年对二皇子的手法又有多大区别?
皇帝不再谈论逃出去的私生子,转身望向洪老太监,平静说道:“这次,朕就倚仗你了。”
洪老太监依然佝偻着身子,沉默半晌后缓缓说道:“奴才是庆国的奴才。自开国以来,便时刻期盼着我大庆朝能一统天下。能为陛下效力,是老奴的幸运。”
这不是表忠心,皇帝与老太监之间,并不需要这些多余的话。可是时至今日,大军围山,洪老太监依然缓缓地说了出来,就像是迫切地想将自己的心思讲给皇帝知晓。
皇帝静静地看着洪四痒,脸色的神情渐趋凝重。半晌后他双手一揖,对着洪老太监拜了下去。
以皇帝至高无上的身份,向一位太监行礼,这当然是难以思议的情景。然而洪四痒却无动于衷,平静地甚至有些冷漠地受了这一礼。
皇帝直起身来,脸上浮现着坚毅神情,说道:“朕许给你的,朕许给庆国的,朕许给天下的……将来,朕会让你看到。”
……
……
天色早已大明,浓雾早已散去。叛军中营在大东山脚下几排青树之后的小山坡上,那位全身黑衣的叛军统帅平静地看着山门处的动静,宁静的眼神里满是平和,全没有一丝激动与昂扬。
“不再攻了,没用。”黑衣统帅对身边人平和说着,就像是在说一件家长里短的事情,态度很温和,却又不容人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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