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无情。”范建提醒他,“尤其是你现在手中的力量如此之大,甚至可以隐隐威胁到庆国龙椅的安稳,如果他发现你心中有异,必然会调集手中的绝对力量,扑杀你。”
范闲沉默,知道父亲说的是对的,自己这几年间的筹划,所犯的最大的一个问题,便是始终没有把自己的心意定下来,不论是替叶轻眉复仇,还是将当年的事情抹掉,老实而畏缩地做一位龙椅旁的权臣,都必须要提前下决定,而像现在这般心意不定,首鼠两端,实在显得过于狼狈了些。
“这是任何人都难以解决的问题。”他苦笑着说道,心里想着,前世的时候,大概只能在莎士比亚的戏剧里,才能找到如此戏剧化的冲突与内心的挣扎,哪里料得到,父杀母,子居其间的戏码,居然会实实在在地落在自己的身上。
范建用一种很奇异的眼神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后说道:“其实当陈萍萍确定了那件事情后,在为父猜到了那件事情后,我与他也考虑过你的问题,但是我们真没有认为这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
范闲有些听不明白这句话。
范建看着他,眼神愈来愈温柔,叹息说道:“安之,你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我本以为,你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生母,而自幼却是在陛下的呵护下长大,陛下待你极好……依理论,你应该对小叶子没有什么太深厚的感情,而在陛下待你的情义之下,纵使你知道了当年的惨事,只怕也兴不起为了生母,而向陛下复仇的念头。”
范建忍不住摇了摇头,说道:“有时候真的看不明白你。”
是的,范闲这一生没有见过叶轻眉,没有在她的呵护下健康地成长,皇帝陛下对他不错……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范闲自嘲地轻声说道:“当然您也知道,我不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而下决断。”
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叶轻眉的气息,让范闲感到那样熟悉,那样亲近,那样可亲。或许与母子之情无关,只是两个相通的灵魂,在这个空旷而热闹的异世中,忽然间靠近了,贴近了。
对于范闲来说,叶轻眉是一个前行者,一个曾经来过,然后离开的……另一个自己。
“不公平。”
范闲看着父亲,不知为何,心中酸痛起来,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语气轻声说道:“如果就这样算了,对她太不公平。”
范尚书沉默很久,开口道:“确实不公平。”
……
……
或许正是因为不公平这三个字,那个监察院里的老跛子隐忍了二十年,筹划了二十年,极其小心而又奇妙地依循着天下与朝堂间的大势,花了无数的精神,将皇帝陛下所有的人,都一个一个地赶到了陛下的对立面。
正所谓天下有狗,萍萍逐之,老跛子在最后终于成功了。整个庆历七年发生的事情,都是他心中盘算已久,等待已久的那个爆发点。当时的情势下,庆国皇帝陛下面临着他这一生中最大的危险。大东山上风起云集。
然而皇帝终究活着从大东山上回来了,陈萍萍想寻的公道二字,也成了镜中花,水中影,他再也寻找不到第二次机会。
“我要先把陈萍萍安排好。”范闲已经从先前的情绪中摆脱了出来,看着父亲轻声说道:“当年的老战友们,死的死,叛的叛,挣扎的还在挣扎。院长和您不同,他一直不甘心,所以这两年多的时间一直硬熬在京都里。”
“如今你已经接了院长一职,看来陛下还是想给我们这些老家伙一条活路走。”范建温和笑道:“只要不出什么变故,陛下应该会放那条老狗出京,你不要担心。”
范闲的心中涌起淡淡忧虑,却不知道这份忧虑从何而来,只是觉得事情应该不会这样顺利。在他原来的计划中,待陈萍萍和父亲都远离京都,他再一人在京都与皇帝陛下周旋。
用东夷城的事情,拖住陛下的脚步两年,听其言,观其行,也不失为一个稳妥之举。
看着范闲眉间的忧虑,范尚书皱眉问道:“京都里又有什么新的动静?”
“还是和过往一年那般,都察院制衡监察院,贺宗纬如今风光得厉害。”范闲摇了摇头,说道:“最近京里除了孙敬修那边,没有出什么大事。”
范尚书面色微凝,将前一段时间,京都府的事情问了一遍。他沉默思忖许久之后,忽然开口说道:“这件事情有古怪。”
范闲微异,看着父亲,不知此话从何讲起。京都里的官场倾轧,与先前父子二人讨论的大事比较起来,明显是两个完全不同层级的事务,偏生父亲却如此郑重其事。
“从都察院到门下中书,再到你接掌监察院。”范建冷声说道:“这是以前我们便曾经议论过的,陛下为自己身后庆国安排的格局。但是眼下东夷城那边还在谈判,北伐事宜根本还没有开始着手进行准备,陛下这一次的布局,明显太急了。”
“他要扶贺宗纬上台制衡你,搞出这些事情……”范建摇了摇头,叹息道:“太急,太急。”
范闲听明白了父亲的话,也陷入了沉思之中。确实如此,这两年多来,陛下似乎太过于急切地为庆国朝廷进行以后的安排,速度过于急进了些。
一阵山风顺着没有关死的玻璃窗吹了进来,带来一股寒意,书房内的灯光忽明忽暗一阵,映得父子二人的面色有些变幻莫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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