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闲的习惯就是在清心池前的石阶处给这些学生讲课。因为来听他课的学生太多,所以太学里安排不过来,只好听从了他胡闹的意见,将课堂摆到了天地之间。有人不免想着,或许范闲只是想借着连绵的秋雨,能够少费些口舌。
上课的内容其实很简单,主要便是北齐大儒庄墨韩先生,毕一生之功力编修的那些子史经集,南庆太学用了数年的功夫,在澹泊书局的大力支持下,早已将那一马车书梳理清楚,范闲对于这些书籍也比较熟悉,讲起上面的典故来,也用不着怯场。
当然,范闲讲课与众不同,基本上每次都由他安排几名教习在清心池前侃侃而谈,而最后他才亲自上阵,和阶下的那些学生们辩论一番,至于辩论的内容,由于有些大不敬,所以并没有传到太学外面去。
范闲现在虽然什么都不是,但至少在太学里,在这些年轻学子们的心中,依旧是一位很了不起的人物,至少是有些特权的人物。
……
……
这一日秋高气爽,正是秋意浓时,范闲懒洋洋地结束了一天的课程,也懒得理会那个脸红脖子粗的学生不肯罢休的言语攻势,拍了拍双手,走下了石阶,说道:“早就和你们说过,经史子集,我基本上只是能背,但你要我说出什么微言大义,我却是说不清楚的。师出必有名的道理我虽然懂,但世上哪有义战这种东西?不外乎是个借口。”
“我大庆雄师剑指天下,自然是为解万民于倒悬……”那名学生带着十几位交好的同学,跟着范闲的屁股追了上来,十分不服气地说着些什么。
今儿的题目讲到了当年大魏朝立国的一段,用比较平实的话语来说,就是双方在分析战争的正义性问题,偏生这个问题却是范闲最说不清楚,也认为天底下没有几个人能说清楚的问题。
范闲上了马车,离开了太学,再也不理会后面那些犹自愤懑不平的学生。马车在京都的大街上行走片刻,便逃离了太学清静之中的热闹,复又入秋景清漫。他下意识地拉开窗帘,含笑看着车外的街景,但怎么也掩饰不住眉宇间的那一抹忧郁。
当了一个月的富贵闲人,这只是表面上的现象,只是想做出一个给朝廷,给宫里看的表象,在范闲的心里,一直充斥着一股与他表面平静安乐完全相反的火焰,只是这把火焰被他压抑得极好。
而且也是被迫压抑着,因为眼下的局势依然没有让他看到任何可趁之机。自回京都之后,范闲便再也没有回过监察院,尤其是将启年小组的成员全部放逐出京后,便是连与一处的联系也变得极为困难。但这并不代表范闲没有别的情报来源,他很清楚地知道,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皇帝老子已经在言冰云强悍的协助下,成功地将监察院里大部分的不定安因子都压制了下去,而换血的工作,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只是看哪一天,才能真正地清洗干净。
而江南那边传来的消息,也并不怎么美妙。这一切一切的征兆,都是范闲忧虑的根源,他发现自己仍然低估了皇权在一个封建社会里的控制力和威力,哪怕是陈萍萍和自己爷俩苦心经营了数十年的监察院,眼下在皇权的威迫下,也在向着屈服的方向发展。
范闲皱了皱眉头,其实关于他与皇帝老子之间的问题,看似在监察院,看似在内库,看似在京都,实则却在天下。所有的庆国朝廷官员,民间智人,甚至包括胡大学士以至言冰云在内,他们都不明白这一点,所以不明白皇帝陛下为什么会如此处置范闲,既除了范闲的所有官职权力,却又让他如此潇洒地在京都里生活,依然保有着暗中的影响力。
范闲眼下的状态是不死不活,只有他和皇帝老子两个人才明白这种状态是因为什么。
如果仅仅是对付范闲一个人,皇帝陛下比他要强太多,根本不用吹灰之力,便能将他打下尘埃再踩上一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但问题在于,在京都在外,甚至在庆国国境之外,范闲在暗中的影响力却是强到可怕,这种强悍的程度即便以皇帝陛下的自信和骄傲,也不可能轻视。
所以皇帝陛下让范闲不死不活地呆在京都里,然后缓慢而稳定地一点一点削着范闲在京都外的影响力,同时务必要斩断范闲伸向国境外的那些看不见的手。
这是一个量变引发质变的过程,不将范闲的这些影响力消除到庆国朝堂可以承担的风险状况下,皇帝陛下不会真的下杀手,因为即便范闲死了,东夷和西凉还是会乱起来,皇帝陛下不愿意看到这一幕。
而若皇帝陛下真的能够完美地控制这些问题,那么范闲是死是活,又算什么要紧事?
……
……
马车很熟门熟路地到了抱月楼,范闲下了马车,将双手负在身后,进了楼子,直接向着后方瘦湖边的庄院走去,看也没有看身后街口的那个人影一眼。
那个监视着范闲的人,是一名苦修士,谁也不知道,在暗中还有多少苦修士在监视着他,问题在于苦修士不能近女色,范闲进抱月楼,他们总不能也跟着。
穿过微凉的湖面微风,范闲走进了专门留给自己的小院,看着面前那个愈发妩媚,愈发清艳的妓院老板,笑着说道:“今儿有什么新曲子听?”
石清儿掩嘴一笑,说道:“少爷现如今不写诗了,哪里有好的曲子能听您的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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