雯峤醒来时天光早已透亮,她翻了个身想继续睡,却在瞬间意识回笼。
一看手机,已是上午十点,她下午还要回杂志社上班。
不行,她得快点收拾收拾叫迟北徵送她回去了。
“外婆!”雯峤穿完衣服人还没完全迈出房间就大叫外婆,叫了几声都无人回应,仓促地拖着拖鞋走出来,上上下下都跑了一圈,四下空空如也。
雯峤这才想到回房间看一眼床头柜,上面放着一张信宣,一看就知道是迟北外公留下来的东西,上面有几行丑得不行的字:我回去拿东西,我们陪外婆多住几天,帮你跟李腾跃请了四五天假,清河镇过几天要放河灯。
迟北这货吧,别看他一天到晚没个正形儿,但在对荀雯峤的一些了解上,他已然算得上心细如发。简单几句话,抓住了雯峤整个心理活动过程——人去哪儿了?为什么要去?去了别的事儿咋办?留下又有什么好的?
雯峤看完把纸放回床头柜,不由再次对迟北的丑字啧啧称奇,她见过外公的一手好字,迟爷爷也喜欢偶尔泼墨挥毫,怎么就不见得迟北徵遗传到他们的好基因一星半点?
更绝的是,他分明知道她喜欢吐槽他的字,还就喜欢给她留手写的便条,不爱用通讯软件。
但他们俩用通讯软件的频率倒真的不高,能打电话就绝对不发消息,还有视频通话更是鲜少使用。
这些习惯的源头,可能都是因为他们——极少分别。
迟北也就刚结婚那段时间,短期短途出差了几次,但那个时候虽说是新婚燕尔,但两人一时间也确实有些难以适应身份的转变。他这一走反倒是缓解了两人偶尔独处时的尴尬。
而后日子越久,对同居一室也不再别扭了,本来他们也不曾生疏过,这段婚姻,他们二人自有独到的相处模式。
雯峤去灶头把早饭吃了,就出去找外婆了。
清河镇的生活安逸稳定,特别适合迟北外婆这个年纪的人定居养老。
老人们成日都凑在一起,不是去中药堂一起体验先进的理疗仪器,就是打个牌谈谈天。雯峤是在镇上连锁的真元堂找到外婆的,外婆坐在二楼的诊疗室外,体验着滚珠按摩座椅,脚还浸在一个中药味弥漫的药桶中。
雯峤倒是对中药味不排斥,外婆前段时间心梗,在中医学理论里也算是元气大伤,这样调养加上定时吃药对她身体恢复有利。
“外婆,迟北几点起的呀?”
“他啊,五点就走了。”
“五点?!”
“怎么可能哈哈哈!”
雯峤又被小老太太骗到:“外婆!你又骗我!”
“谁让你最好骗!干嘛!听到你老公五点就自己开车回去了心疼哇?”外婆攥着雯峤的手心捏来捏去,“你呀,心比手心还软!”
“那混小子前几天还这么欺负你呢!现在这么快就原谅他和好如初了?”
雯峤撅起嘴,小声嘀咕:“谁让我温柔美丽善良大方呢?”
外婆听力不好,“啊?”
“谁让我们俩准备给您抱重孙了呢!”雯峤破罐子破摔道。
“哎哟!!!”这下把小老太太高兴的,脚直接从药桶里窜出来冒了一地水花,“快!我带你进去给范医师把把脉!他可是我们清河镇上数一数二的老中医了!”
雯峤扶额,就知道老人家会是这个反应。
就当先哄着她开心吧!
这一老一少的,怎么都突然对孩子的事执着了起来?明明前几年也都不催不急的嘛!
迟北徵可是一早打算要用孩子把他那蠢老婆一次性套牢咯!
他最近眉头总是一跳一跳的不安,多事之秋,讨好老婆是首要任务。
迟北也不算是一时兴起要留在清河镇陪外婆,其实他还心疼雯峤跟她爸爸这些年极少有机会相处。倘若能留在清河镇多些时日,雯峤和她爸爸也能弥补些许这些彼此无法陪伴的缺憾。
他还想到,雯峤心中有一个一直没能实现的愿望。
驱车前往荀家的路上,等红灯的岔口他通过后视镜检查了好几次自己的仪容仪表,通常他进荀家时都有荀雯峤在,不必担心自己踩了荀老爷子禁忌会被轰出来。
但这回他刚犯浑,就单枪匹马来,他有点担心自己会被雯峤她当兵的二哥打。
所幸,今天荀家只有老爷子在,管家去书房通报后,下楼对他摇摇头,老爷子显然不想见他。
迟北把礼品放下兀自去了后边的小洋楼,雯峤父母的卧室内,那张斫一半的“寸心”置于避光干燥的小几上。
迟北望着墙壁上荀家夫妇的婚纱照,对着笑靥如花的洛桑郑重其事道:“峤峤妈妈,我会照顾好峤峤的。我会保护好她,不让她受委屈。”
可是,迟北既没有保护好雯峤,也没有做到不让她受委屈。
迟北扛着“寸心”去了山庙中,荀无涯看到他把自己遗留在家中的工具一气放到桌上,气喘吁吁地跟他说:“爸!求求您教我斫琴吧!”
荀无涯抬了抬眼皮子,不语,继续手中的笔墨。
“爸,”迟北最是拿心高气傲的大家长无法,“您要我怎么做才能教我呢?”
“去把汗擦了,水在那儿自己倒了喝。”
这是同意了?迟北双眼放光,冲刺去屋外的水龙头净手。
“这张琴原是我打算在峤峤出嫁的时候给她陪嫁的。”
荀无涯摸着那张未成型的“寸心”,用棉布在上面细细擦拭,洛桑过世后他已不再斫琴,只是偶尔也会在夜深人静时,用“无桑”弹奏起《雉朝飞》,十二段琴他有时奏到第七段“依桑引雏”,有时是第九段“集枝比翼”便不再继续。
迟北还算有眼力价,没忘了将琴弦带来,荀无涯开始朗声给他介绍起斫琴的原理。
雯峤这几日则是跟着外婆准备镇上的千灯节,走家串户地学习如何迭河灯。除此之外,她也画了几盏宫灯工笔画,跟着外婆学些女红。
工笔画的工具有些是外公的遗物,还有些墨彩是跟镇上最大的人家苏家借的。与其说是最大的人家,倒不如直接说清河镇姓苏。整座镇都是在苏家庇荫下,千百年来守得一方安宁。
雯峤画了叁天宫灯,还工具的时候带了两盏去苏家,苏家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家中唯一的大小姐苏袖暖和姑爷回来了。
这一家人都客气,苏家用人给雯峤做介绍,雯峤自诩阅人无数,但见到苏袖暖时还是忍不住暗叹倾国倾城。边上立着的她先生楚墨芃也是一派正气凛然的世家公子模样,跟迟北徵那种二流子气质大相径庭。
她把宫灯送给了那对璧人,苏袖暖礼尚往来,送了她一对花簪。
那花簪工艺精致,衔的珊瑚贝母光泽温润沉朴,是两朵栩栩如生的并蒂莲。
雯峤觉得贵重要推拒,苏袖暖却是笑盈盈道:“这一盏宫灯上便是四幅四时美人图,两盏便是八幅,且不论这笔触之精炼、画工之深厚,就是这全图之用心程度,绝对当得起这对花簪,我倒觉得还是我血赚了!”
苏袖暖话毕,一旁的楚墨芃也是帮衬着妻子劝雯峤收下:“我家暖暖很是难得有人投她所好,连我这个做丈夫的也鲜少能讨她欢心,她是真心喜欢这作品。”
知音难觅,这二人态度又格外诚恳,雯峤便安然收下了。
回去时下了场烟雨,她手捧着做工细致的簪盒跨进外婆家的门槛,外婆正从天井处过来要给她送伞。
雯峤想的却是迟北,“外婆,迟北呢?”
“又去帮老秦家做事了。”
迟北徵这几天神出鬼没的,每天天一亮就不见人影,外婆说他是被叫去帮忙了,回来雯峤问他做了什么他都插科打诨遮掩过去。
“那我去给他送把伞。”
“不用,这种雨等会儿就停了。”外婆把雯峤带进屋,“苏家的七小姐送你什么了?”
雯峤也是很喜欢那对花簪,像是孩子得到了心爱的玩意儿般打开给外婆看:“外婆,这对花簪真好看!”
外婆笑起来,“看来你得了七小姐的缘,这花簪配凤冠,要不如明日千灯节我们峤峤就在清河镇出嫁一回吧!”
“外婆!你又戏弄我!”
外婆把雯峤领进卧房,她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厚重的木柜,取来铜匙开锁,飞尘四散的瞬间,木箱内夺目的金光红布照得雯峤面若桃花。
“这是我出嫁时穿的嫁衣和戴的首饰,”外婆提到这箱子红妆,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峤峤,当年我也是在千灯节这天嫁给迟北他外公的。”
雯峤最是解风情,搂着老人家抚慰,“那说好了,明天我穿着你的嫁衣,也在清河镇出嫁一回。”
晚上迟北回来,雯峤强撑着困意提及白天发生的事。他前几天都是吱唔几句倒头就睡,今天好似没那么累,手心贴着她裸露在衣袖外的肌肤,也不晓得遭了什么罪,粗糙感乍现。
雯峤的太阳穴抵在他锁骨上,一手环在他腰际以示亲昵:“迟北,明天别去帮忙了,我们一起去过千灯节吧!”
迟北没说话,他的迟疑让雯峤心慌,她最近总觉得自己跟迟北渐行渐远,不知道是因为邹圣诞的出现给了她危机感,还是她对两人的关系产生了不安全感。
“晚上才放河灯,太阳下山前我就回来。”
“好。”雯峤目的达成,撒手就要翻个身睡,却被迟北揽了回来。
“老婆?”迟北突然叫她。
“嗯?”
“今天吃完饭去看爸的时候,他有没有跟你说些什么?”
“爸爸能跟我说些什么呀?每次都聊他最近写了什么文章看了什么书。”雯峤每晚都去看荀无涯,白日里他也有自己的事务要忙,晚间父女二人谈天说地,迟北徵都是避开的。
迟北没再说什么,一夜再无话端。
第二日迟北出门前雯峤被惊醒了,她喃喃提醒他:“别忘了早点回来。”
“我晓得。”迟北把门带上,上山找荀无涯去了。
今日“寸心”便就斫好,琴架被松香擦拭后上弦。岳婿二人试了试琴音,迟北望着泰山大人手把手教自己斫完的琴,一本满足。
夕阳若隐若现,太阳快要下西山。
迟北背着那张饱含心血与爱意的“寸心”,迈着轻快又愉悦的步伐,跳来跨去地在山野间蹦跶着回家。
期间他手机响了好几次铃,他猜这个点一定是他家小祖宗的催命电话,只顾着加紧脚步也不看一眼来电显示。
回去一路上大家纷纷对他侧目,迟北心大,以为人家是对他肩上背的绒面琴盒好奇。踏进自家门槛的时候,才发现老宅门挂着些许红布花团,像是有喜事一般。
迟北徵的心脏蓦地重重撞了一下胸腔,他一手掐着自个儿另一手脉搏测心律。
天井到堂屋都空无一人,迟北正要提步上楼,铃声又响,他不得不拿出手机,低头一看,竟是荀家老爷子。
“迟北徵,我要求你,现在就跟我的孙女离婚。”
“爷爷?”迟北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让荀汲古震怒至此。
“我给过你机会和时间处理那件事了,但你没有把握住。当初你们俩小孩子跟过家家酒似的就领了证,既然你们把这场婚事当儿戏,那么现在我就要求你立刻!去跟我孙女荀雯峤离婚!”
一阵狂风骤雨般的数落后,荀汲古挂断了电话。
迟北看着手机荧幕上来自四面八方的消息,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反应。
他不想打开那些消息看了。
因为他知道,一旦打开,他背上那张“寸心”就送不出去了——
临行前,荀无涯对他说:“迟北,不要轻易许下承诺,‘寸心’对于雯峤的深意不仅仅承载了你一个人的信念——还有她妈妈和我的。你大可辜负你自己给的誓言,但事关寸心,还请慎重。”
迟北知道,那第二个“寸心”,指的是雯峤。
他终究还是上楼,隔着半掩的木门,朝里望了一眼。
拔步床上坐了一个红妆女子,穿着绣工细致的嫁衣,发间簪着并蒂莲的花簪、龙凤呈祥的凤冠,凤冠上垂挂着红盖头。
那是他迟北徵的荀雯峤,那是他坚定不移、白首不离的妻。
半戴着大红绸缎盖头的雯峤似有感应般,手撩起鬓边的流苏往外探了一眼。
迟北飞速避开她的视线,这一闪身,他便再也没有出现。
雯峤等到日暮西沉,夜幕降临也没等来迟北徵。
她取下红盖头,走到黄花梨木制的桌椅前,上面摆了一盏河灯,隽秀的行楷写了几行字:
愿外婆长命百岁/爸爸一切安好/念欢得偿所愿/我同迟北朝夕顾
卷二,完
红妆不梦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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