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入了秋,乌云遮月,夜里的风刮起来和冬天里一样寒冷。周福全和常满禄哆哆嗦嗦的站在外帐的雨搭下头,那寒气从裤脚钻进去,冻得双膝发硬,打不了弯儿,两条腿都已经木得不像是自己的了。
皇帐外的牛皮雨搭在凄风冷雨里撕扯,牛皮上钉了银铆钉,碰撞的声响尖锐而锋利,大雨铁箭一样从天际俯冲而下,在青砖上砸起冰珠一般的水花,皇帐在阴黑的乌云里呼喇喇翻扯,甩开一阵阵漫流的冰冷雨水。
内侍和宫女们穿着软底鞋站在皇帐的台阶下,一小会儿的功夫,雨水就已经积了上来,浸透鞋底,冻得脚心儿一片僵麻。宫灯被大雨打湿了,一队内侍连忙撑着木头椽子将明纸糊的宫灯换下来,挂上琉璃风灯。风灯的火苗在阴云中分外黄弱,投在地上的亮纹来回摇摆,檐头的铁马疯狂碰撞,让人心神不宁。
常满禄怀里头的奶白虎呜呜嘶叫,小爪子来回揪扯着他的袖口。狂风里由内帐传来一丝极尽锋锐的破裂声,像是什么瓷器摔碎在地上,隐约夹杂着女子的哭泣和尖叫,凄厉的宛若用刀子在心口下撬了一把。
周福全和常满禄都是御前服侍的总管太监,骤然听到这种声响,不由吓得膝头狠狠一抖。周福全侧耳听了听,喃喃道,“怎么着?皇上早上走的时候还好好的,转头就和宸妃娘娘气上了?”
常满禄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应该吧,皇上在宸妃娘娘跟前向来是和声细语的,要不要进去看看,别是出了什么事儿。”
一旁廊下站着的黄门小太监心头一跳,面色苍白如鬼。他咽了咽喉头艰涩的唾液,小心翼翼凑过头来,“周总管……内帐里不是宸妃娘娘,是江家的福瑞县君。今儿,江家来给宸妃娘娘请罪,晋伯大人和夫人走后,江县君就留在帐子里头,一直没有出来……”
“什么!”周福全浑身狠狠一震,脸上血色尽褪,心下大骇。他狠劲儿一跺脚,连樱桃木地板都晃了三晃,“一群混账!江县君没有上谕,怎么能私自留在内帐?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越过皇上擅自做主?是嫌脑袋挂在脖子上太轻飘,非要去滚去皇城根下找死不成!”
常满禄闻言也差点厥过去,险些把怀里的奶白虎给摔在地上——皇上才出猎一天,内帐居然就留了外人!这么大的事儿,居然就没个人来禀告!
江县君是个什么东西!?说正经点是宸妃娘娘的妹妹,可是压根就没进过皇上的眼皮子!宸妃是宸妃,江采茗是江采茗,虽说身上流着一样的血,可在皇帝心里那可是天壤地别!这帮内侍小太监不知道轻重死活,居然就敢不经皇帝点头,把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塞进内帐里……这玩的是哪一出?不想要全班内侍的命了!
小太监看着两位总管恶鬼似的神色,吓得腿一软跪在地上,嗓子都变了形,“公公,这,这都是宸妃娘娘的吩咐……”
“放屁!”常满禄气得破口大骂,“小兔崽子!死到跟前还在满口胡喷!宸妃娘娘什么时候下过这样的令?!”
小太监抖若筛糠,上下牙格格打战,“这、这是宋夫人说的。宸妃娘娘要举荐江县君给皇上,且已经收作了‘媵’,不用选秀,直接就呆在御前侍奉……”
自古以来,后宫就是没有硝烟的战场,不少嫔妃为了巩固地位,都使用过这一招——妲己、赵飞燕,不都召来了自己年轻貌美的妹妹一起侍奉君王么?皇帝也是男人,男人谁嫌老婆多?娥皇女英共事一夫自古就是佳话。
最重要的是,宫里人心隔肚皮,总不如自家姐妹来的一条心。宸妃娘娘给皇上准备这惊喜,也是情理之中。万一自己失宠了,还有妹妹顶上来。只要后宫跟着江家姓,宸妃的位子还不是坐的稳稳的么?
更何况,宸妃如今的皇宠如日中天,她要举荐自己的妹妹,底下哪个内侍和宫女能够吭一声?自然也就默许江采茗留在内帐,可是看如今两位总管太监的脸色,这事儿似乎办的有大大的问题!
周福全气得脸色发绿,“你们这帮狗胆瞎眼的玩意,早晚要把整班御前太监都给折进去!别说这话是宋夫人代传,就算是宸妃娘娘亲口下令,也必须禀告陛下!这是皇帐!里头放着的,是皇上的御榻!龙床上该躺什么女人,只有皇上能说了算,哪怕宸妃娘娘也不能擅自安排!你们脑子被米浆给糊了,搞不懂这儿真正的主子是谁!?在御前伺候了这么多年,怎的一个比一个迷瞪?不明白咱们皇上是个什么性子么!……都洗干净脖子,且等着死吧!今晚不剁上十来个内侍,这事儿完不了!”
这时候,内帐传来一声冷静的吩咐,“来人!”
是皇帝的声音,清越冰冷如同金石在琴弦上淡漠一划而过。
常满禄听到这声儿,登时膝盖一软,烂泥一样的瘫倒了地上——完了!周福全陪着皇上去猎场,留在御帐伺候的却是他!虽然江采茗不是他放进去的,可是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怎么也少不了。若是惹得皇帝不悦,直接活剐了他也不为过!
常满禄伸手紧紧周福全的裤脚,慌得泪涕横流,“大总管!这事儿你千万救救我!”
周福全老脸血色尽褪,脚踢了踢,甩掉常满禄的手,“……才离开半日就出了这种岔子,我也没话交代!皇上发起怒来,我自身难保怎么救你?罢罢!等会儿我冒死进去,你去躲得远点!皇上见不到你这张脸还罢,若是想起你来……神仙老子也救不了你!”
常满禄连连磕头,抱着奶白虎一溜烟窜进雨帘里。人还没躲好,一小队全副甲胄的侍卫和内侍就奉召小跑步聚来,周福全还没醒过神,内帐就被皇帝一把掀开。
狂风挟着冷雨往内帐的篾竹帘纱里头猛吹,帘子被卷的猛然打上横梁,震得人耳膜发疼,嘈杂一片。
侍卫们毫不犹豫鱼贯而入,太监们在周福全的带领下,虾着腰小碎步跟在后面蹭进来,人人沉默,大气也不敢出。
内帐里御榻一塌糊涂,紫檀木藻井被掰折,枯枝般缺损了一大半,藕荷色的水云绣帘横乱散在地上,红罗纱帐堆叠,犹如一个鲜红色的坟茔。鸟喙银勾滚在樱桃木地板上,阴沉沉的反射烛光。
内帐里此刻阴冷的如同雪洞,一眼望去广阔空漠,连白蜡上的火苗都泛着惨淡的青。江采茗跪在那一堆狼藉中间,身上只穿了一件半透的小衣,狼狈不堪,嘤嘤的啜泣。
皇帝穿着殷红色的九章纹兖冕,白纱中单,玄色的蔽膝上金勾若画,微微潮湿的长发散在背上,冷冷交叠双臂。
周福全微微抬起眼皮,立刻就被皇帝一个眼神吓得差点尿裤子。江采茗这回算是脑袋进水,给自己惹上大祸了!皇帝虽有绝世美貌,却向来极为厌恶女人近身,江采茗私上龙床、脱得溜光戳在皇帝的眼窝子里,这不是找剐是什么!
沉络淡淡开口,“拖出去。”
几个侍卫大踏步上前毫不留情一把扯起江采茗,按押在地上。江采茗一个娇弱的女孩儿,拉扯间小衣都掉下了手臂,露出浅桃色的肚兜和大半个胸乳,白花花的肉在冰冷空气中直直轻颤。
皇帝瞧见了,但他显然不介意江采茗的身子被侍卫们看个通透,微微上勾的凤眸冷若寒潭,对她半裸的娇躯没有半分波动和兴味。江采茗狼狈的捞起散在地上的床帐遮蔽身体,披头散发的被两个孔武有力的侍卫向皇帐外拖。
“皇上!”江采茗哑着嗓子哭着叫唤,脚跟紧紧抵着地砖缝子,抵抗侍卫们将她拖出去的手势,叫喊一声比一声尖利,“是姐姐让臣女在这里等着皇上的!这是姐姐的安排,臣女只是奉命行事!皇上,您不信的话可以去问姐姐啊皇上……”
几个小太监听了这话恨不得堵住耳朵,宫里男女间的破事外人知道得越少越好,这等宫廷秘辛听到耳朵里,简直能要命!这江县君自己找死也就罢了,还要拖无辜宫人下水!
捡起散落一地的纱帐,小太监们手脚麻利的连被褥都一并扯了下来,几个人抱在怀里,准备退出皇帐。
周福全看了直发急,狠狠一个眼刀扫过去,轻声呵斥,“没成色!只知道扔被褥?咱们皇上是多讲究的人,还不快连床都换掉!”
沉络菲薄的眼皮压着乌沉沉的长睫毛,伸手接过内侍递上的青叶荷花釉盏,瞧了一眼周福全,“自己去内务府领二十板子。今日是谁当值?好得很。现在能在朕的床上放个女人,明日就能放个刺客进来!”
周福全浑身发紧,满额头的大汗,心里暗道不好。连自个儿都得了二十个板子,看来常满禄这一关是难过了!虽说江采茗不是常满禄放进去的,可是作为御前副总管,在皇帝外出期间闹出了这档子事儿,追究起来,常满禄跑不了个渎职的罪名!皇帝若是纳了江采茗也就罢了,不过是内闱艳事,笑一笑就能过。可皇帝如此厌恶江采茗,常满禄犯的就是杀头的大罪,怕连江家也要被牵连!
那边儿江采茗还在哭叫,皇帝厌恶的背过身,“聒噪。送去给范行止拔掉舌头,或者杖毙,让她自己选。”
江采茗没有想到皇帝如此冷情,她已经一再说明事儿是江采衣安排的,是被宸妃送上龙床的啊!
周福全平白得了二十个板子,心里冷汗连连,也顾不得礼数,赶紧一把捂住江采茗的嘴,生怕她再说出什么惹怒圣躬的话来。皇帝的脸上已经隐隐生出狠戾了,再煽风点火下去,怕就要血流成河了!
“江县君,快闭嘴。皇帐也是你能乱闯的?皇上也是你能乱闹的?让范大人去了口舌,从此以后安安静静的过日子罢。”周福全也不是不怜惜年轻姑娘,可她压根摸不着皇帝的半根脉络,就敢拿宸妃当甲胄,脑子都还没长齐全呢。
江采茗眼泪糊了满脸,眼看就要被拖出去,极度的恐惧和绝望中骤然生出狠劲儿来,张嘴一咬,差点嚼掉周福全的大半手指!
老太监哀叫一声骤然松手,江采茗得了空气,向皇帝脚边扑去,“我不要拔舌!皇上!这一切都是姐姐的意思,臣女做错了什么?不过就是听宸妃娘娘的话行事而已!”
美艳的皇帝陛下冷笑,“不要拔舌,那就杖毙。”
江采茗没想到皇帝完全不搭理她的话,膝行几步哀哀跪倒在冰凉的地砖上,砰砰磕头,“皇上……臣女就算胆大包天,也知道私入皇帐、自荐枕席是死罪!如果没有姐姐授意,臣女万万不敢做这样的事。皇上明鉴!如果您实在不信,可以去问姐姐……”
“敢说这话,定是你拿住了宸妃的把柄,”皇帝勾了勾嘴角,凤眸里毫无笑意,缓缓转过身去,“朕还真想知道,宸妃有什么命门握在你手里?你说出来便罢,不说,让范行止来问也是一样。”
身侧太监和侍卫们呼哧呼哧抬着巨大的沉香木龙榻退出皇帐,内帐帘子全掀了上去,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口,风和雨斜吹进来,把角落的青花缠枝花卉纹六角套瓶吹得左右摇晃。
皇帝洁白修长的手指微扬了扬,转身朝外帐而去,“还不弄走?留在这里碍朕的眼?”
江采茗心跳如鼓,整个身条扑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冷涔涔的寒气从胸口直透血管,连心头都冻得一片僵麻。仿佛她趴着的地方不是奢华皇帐,而是白皑皑的雪地,空茫一片,寒彻透骨。
她爬起来,手却发滑,又跌了回去。膝盖和手肘一片青肿,皇帝背对着她,一背微微湿润的,绸缎般柔软的黑发。那头长长青丝蜿蜒的搭在肩背上,流泉一样披在腰下,连发梢都是柔亮的触感。她活了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的美貌可以如此凌厉敏锐,像把利剑一般直劈人心。
她爱上他的时候,是在丙午三月最美的春,现在,好容易到了触手可得的时候,他却说,她碍了他的眼。
碍眼!她碍了他的眼……江采茗脑袋轰然。想起来爹爹平日在家里说过的话:天子无情。他多么无情,她痴恋多年被他无视,江家被他打压,爹爹被他明褒暗贬……他的有情,唯独就给了江采衣。
可是,江采衣,她凭什么?
从小到大,江采衣就是嫡女,占尽了正统出身的种种好处。因为是嫡女,所以明里暗里对娘亲不敬;朝廷有赏赐,江采衣理所当然的占头一份;江府分院落,江采衣直接就住最大的;就连两个宝贵的封号,也是被江采衣得了更尊贵的县主,而留给她个次一等的县君……
凭什么?江采衣凭什么获得皇上的情?她的宸妃是抢来的,宠爱也是抢来的!她抢了,她就真的珍惜么?
看着皇帝的背影,江采茗刹那间泪水模糊,顿时觉得生死都已经置之度外,就这么趴在青砖上,带着泪水苦笑,“皇上要臣女的舌头,就允许臣女最后和陛下说几句话吧!”
皇帝足下不停,殷红的罩纱衮袍拖曳在地上,犹如开绽的巨大花瓣。雨水透进来,浸的江采茗一阵透湿,小衣黏贴在身上,风一吹冷的直寒战。
“皇上对姐姐情深意重,可是皇上,您以为姐姐她真的喜欢您吗?您以为她是为侍奉您才进宫的吗?九年前,皇上在曲江的明月楼上临水而立,臣女一见倾心,一直一直眷念于陛下,可是姐姐呢?她在旭阳有心仪已久的情人!那人一头银发,洁白无瑕,姐姐她从未忘记!那才是她心心念念的爱人,那才是她生死相许的爱情!”
沉络的脚步顿住,猛然回过头来!
周福全知道大事不好,浑身格格打战,看着那江采茗带着嘲讽和残忍的笑意,一步步爬来,手指牵住皇帝足下曳撒冷硬的银边。
江采茗抬头微笑,眼眶被泪水泡的发赤,轻声哑然,看着手中那片殷红如血的衣角,鲜艳的迷失了她的眼睛,“皇上,臣女知道的事情还很多。姐姐说她爱的人,有世上最洁白的灵魂。她日出日落都惦记着那个人,她说君以此始,必以此终。她人离开了旭阳,心却从来不曾离开,她的脖子上,至今还挂着藏有那人银发的绣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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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采衣领着曾婕妤乘青辇回到御帐附近,正好和抬着废弃龙床的两对宫人们擦肩而过。
雨势越发密集,草木葳蕤,青辇上的油布边似水帘一样挂着冷雨,随风浇湿了江采衣的身子。身边的曾婕妤披着鹤氅,冻得小脸越发青白,缩着身子依偎在江采衣的身侧,娇娇弱弱不胜一碰的模样。
那沉香木的龙床有足足五六人宽,两队宫人扛着甚为沉重。人人沉默无声,领头的内侍提着两溜红纱罩着的小宫灯在前方开路,漆黑的雨夜里面,人影仿佛在黑暗深处浮动的亡魂。
这一季的梨花已经开败,坠在雨里,在足底踩成零落的香泥。
御帐近在眼前,灯火通明,风雨中显得越发巍峨。牛皮上的铆钉反射着檐角宫灯的火光,光圈一层层地穿透雨雾,又渐渐淡去。御帐外,两对粉衣宫人垂首敛袖,默然侍立。
江采衣看到熟悉的龙床被抬走,不明所以,连忙回头想问问,却发现那些宫人似乎极为惊惧,对她行礼之后就匆匆跑开,居然没有人胆敢上前给她回话。
周福全缩着身子等在御帐外头,见到宸妃青辇连忙凑过来,伸出手臂让江采衣搭着下辇,“娘娘,皇上等您很久了。”
皇上回来了?江采衣心里一暖,顿时觉得喜悦从每个指尖透进来,她甚至等不得身后的曾婕妤,提起被雨打湿的裙角就向内帐里头跑去。
她跑的那样欢悦那样焦急,地上的青石板被大水冲过,冰冷而光滑,丝履踏在上面,寒意能从脚跟直窜上心脏。可她半刻都不愿意等待,她那样焦渴,那样渴望,似乎再多等待一秒就要死掉一样。
“——姐姐!姐姐救我!”内帐的帘子还没有掀开,里头就蹿出一个狼狈的身影,模糊的直扑过来,和江采衣直直撞在一起。
“咔!”一声,是双膝重重跪地的声响。
江采衣被冰冷柔软的双臂给缠住,脚下狠狠一绊,赶紧抓住身侧低垂至地的珠帘才稳住身形。珠帘杂乱一阵碰撞,光滑冰凉,映的帐内光线有些陆离扭曲。
“你——”江采衣的膝盖被江采茗狠狠抓着,一阵钻心痛楚。
江采茗整张脸都埋在她的裙裾里,哭的撕心裂肺,“姐姐……我明明是奉了姐姐的命,在帐子里等着伺候皇上的,可皇上却非要怪罪于我!说我拿着把柄威胁姐姐……这是莫须有的罪名啊,姐姐权倾六宫,是北周的宸妃娘娘,我哪里来的本事胁迫姐姐呢?姐姐,求求你……快去跟皇上解释清楚,救救妹妹的命啊……”
江采衣艰难的低头,看到江采茗哭的撕心裂肺,她身上小衣残破、头发蓬乱,白皙柔软的娇躯暴露在空气中,又是委屈又是惊惧的模样。
这时候,刚好有惊雷贴着头顶炸开,青白色一阵闪烁,震懵了江采衣的神智。她艰难的紧紧抓着那几根珠帘,须臾不敢放手,然后无措的,恍然的,看向内帐里面。
耳畔似有嗡嗡声,什么也听不清。但是,她偏偏就清楚听到了江采茗说的“把柄”二字。江采茗这一番哭闹,就是为了提醒她,她还有“把柄”在宋依颜手里。
把柄。
……原来如此。
原来,这才是宋依颜真正想做的事情。她不给她逃避的时间,不给她逃避的机会,见缝插针,不择手段。
江采衣扭头去看周福全,老太监的脸庞藏在暗淡的烛火中,看不真切,只是清楚写着无可奈何和恐惧。
周围的宫人似乎都比往常沉默的多,一对一对的立在廊下,手捧牡丹鎏银香炉提灯,垂眉敛目,风吹雨泼都寂然不动,宛如钉在地上的石头雕像。
方才急切的心情犹如烈火被冰雪兜头一泼,极大的恐惧窜上心头,江采衣像个被铁水浇铸的人偶,茫然的隔着一层薄薄月白薄纱,站在距离内帐不到一步的地方。
里头,就是皇上。
他的影子很清晰,他坐在九层紫铜灯架下,江采衣从一副青丝之间看去,那个修长的人影清晰可辨。
大风把透湿的月白纱帘一角猛吹起来,江采衣甚至可以隐约看到皇帝足下的衣摆,那鲜红衣袂上的金色牡丹展开层层丰润的花瓣,恍如盛开。
“娘娘,皇上在里头等您呢。”老太监干巴巴的声音犹如从什么极为遥远的地方传来。
说着这话的时候,江采衣背后也传来轻巧的足音。曾婕妤款款从青辇上下来,缓缓停在江采衣背后。她身上鹤氅的水坠落在地板上,清晰的一滴又一滴。
前面,跪着江采茗,后面,跟着曾婕妤。
江采衣颤抖着伸出手去,鬼使神差撩起了面前的薄薄纱帐。
内帐里,北周的皇帝陛下手指托着下颌坐在桌边。他柔软的黑色长发铺在朱砂红的展衣上,衣上栩栩如生的赤翟犹如翻飞的艳丽火焰,混沌成一片无比无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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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采衣举步走进房中,一步一步,虚软得如同踏在云端,空荡荡地全不着力。
她的大脑里一片空白,机械式的迈步,身后跟着曾婕妤迤逦而行。
前方的皇帝是火焰,而她的影子倒映在石砖地上,犹如扑火的飞蛾。只是,她追逐的火焰有是冰冷的。
皇上在微笑,表情柔和,可他浑身的疏离和冷漠却不容错辩。她是他的枕边人,他的一举一动她都刻在心上,他一个敛眉一个轻笑她都懂得。
他形状妩媚的凤眸里面冰封着冷,江采衣的步伐越迈越小,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可这一刻她恐惧到了极致。某种痛苦的情绪在堆积,慢慢地,像是一把钝器,敲在心头,很慢,不重,只能堵在喉头,闷在心底的迟钝的疼痛,无法用言语表达的难受。
曾婕妤好几年都没有见过皇帝,又是紧张又是兴奋,黑幽幽的灯火中,她袅袅的跪下身去,对前方的君王行着柔婉的大礼。
外面的雨声下的苍凉,沉络瞄了曾婕妤一眼,徐徐吹散了手中茶盏的白烟,苍白手指压着鲜艳红唇,挑起一个嘲谑的微笑。
江采衣僵硬的站在皇帝面前,听他叫着,“爱妃。”
骤然听到他的声音,密密的酸楚就从眼眶冲了上来。她有好多话要说,好多事情要解释,可她犹如蜡做的死人,僵在原地无法开口。江采茗就在身后,只要她说错一句话,玉儿就会被送上秃鹫盘亘的悬崖!就是拼上性命,她也必须保护江采茗。
“采衣,”沉络并未搭理曾婕妤,淡淡开口,“江县君,是你送进来的么?”
江采衣突然害怕起来,怔然望着,一语不发。她像是被鬼糊了口,泪水困在黑眸,无法回答。
“她是你妹妹,你若一定要迎她入宫,朕也不会下你这个面子,”沉络并未看她,而是转着手指尖小巧的荷瓣托盏,似乎很是专注,“你想给她讨个什么位份?选侍?婕妤?贵嫔?还是四妃?”
那话一字犹如一刀,他每说一句,她就要狠狠的发抖。他的嗓音华丽而且冰凉,比任何时候都更残忍。
“皇上……”
“若有难处,你尽管提。”他淡淡的捏着手里的茶盏,神色极为平静,“现在不提,日后若再想说,朕也不会听。”
她当然想要说给他听!她想要跑过去狠狠的抱住他,告诉他,她真的没有办法!……虽然被泪水迷蒙了眼睛,可是她能够清晰的看到,有某种莫名的鸿沟在两人之间轻轻刻画。
他就在眼前,她想要不顾一切的扑过去挽救,去温暖,去撕裂两人之间越来越清楚的冷漠。她想要大喊大叫,想要打碎一切阻隔在他们中间的障碍……她呼吸急促,面额潮红,手指紧缩,她在激烈的冲动中颤抖,可事实上,她却只是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安静看着冷淡在悄然蔓延。
“……你好得很。”沉络不疾不徐,浅浅冷笑。指头沾了金雀枝馥郁的味道,送进唇里缓缓咬着。指腹一阵疼痛,咬的泛出血丝来。
曾婕妤眼皮子一揭,心里暗暗高兴,还带了一分二分的幸灾乐祸。今儿个日子挑的好,居然被她碰到皇帝和宸妃在起争执!自古以来,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在后宫,皇帝都最恨人拉帮结派,而宸妃却偏偏犯了这个忌讳!江采衣先是举荐江采茗,接着又带着她来请安……任谁都会认为,宸妃是在扩大势力,企图独霸北周后宫!而独霸后宫的妃子,距离干涉朝政也就不远了!
如此,她就来添一把火吧!
曾婕妤死死控制住嘴角渐次扩大的笑意,头顶一片小小的青白色火焰燃烧,在一片死寂的沉默中娇声婉转,“臣妾给陛下请安。今日宸妃娘娘见臣妾身上不好,特地领着臣妾来见见皇上!娘娘慈怀贤仁,臣妾铭感五内。日后,臣妾一定万死不辞,报答宸妃娘娘的恩典!”
江采衣唇齿发寒,扭转颈子望着曾婕妤。她病的那样重,却那样娇媚,弱不胜衣,心机无限。弱弱的烛光照在她一身绣着芦荻的蜜合色深衣上,纬线发青,经线发紫,花纹从里面婉转着透出来,说不尽的悱恻缠绵,惹人怜爱。
沉络并未回应曾婕妤的话,曾婕妤有些讪讪,打眼望去,皇帝的目光落在宸妃的颈子上,十分寻味。
“都出去,”皇帝缓缓从大椅上站起来,“宸妃,你过来。”
话虽这么说,江采衣却没有动,而是皇帝起身向她走来。江采衣仰高了脖子,看他修长的身形走得越来越近,直到他的阴影罩满了她。皇帝象揥篦发,插在墨玉般的长发间,外披轻盈的绉纱细葛衫,中单展衣洁白如瑳,贴着地拖着长长的衣袂,目光清寒如同瑟瑟秋水。
他低着头,两根冰凉的指头捏着她的下巴,很轻柔,很平静。
洁白修长的指腹缓缓滑下她冰凉的脖颈,轻柔抚起层层战栗,他的指尖伸入她后颈的单衣内侧,解开颈后死扣着的红绳绳结,从她怀中抽出一个柔软而温暖的东西。
“……皇上!”江采衣终于知道自己心底始终蛰伏的巨大恐惧来自于哪里,这是一种道不明的直觉,没有缘由的,突然心就被恐惧噬空,然后夹杂而来的是无法平息的慌乱。
绣囊!那里面装的,是蒹葭的银发,是她曾经所有的爱和向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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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囊很轻薄,轻而易举一撕就开。扔掉外皮,留在皇帝掌心的,是一缕妥帖护着的,绸缎一样银色的秀发。
那头发,优美柔软。不是老人头上那种灰败的白,也不是画兰头上那种落雪的白,而是仿佛月光融解在天际般的温柔色泽,湖水一样,在烛火中灼灼。
沈络笑了。他站在紫铜灯架压压的阴影中,笑的不能自抑,笑的沈默,笑的向後靠去,倚著身后坚硬的龙鳞照壁。
——姐姐她在旭阳有心仪已久的情人!那人一头银发,洁白无瑕,姐姐她从未忘记!那才是她心心念念的爱人,那才是她生死相许的爱情!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很多事情都有了解释。
他依稀记得,他曾揽著她在庭院里喝酒。她的脸颊烫热而红嫣,笑著在他锁骨那里磨蹭,十分乖巧的模样。只是酒在肚子里,事在心里,他们中间隔著一层,无论喝多少酒,都淹不到她心上去,那时候他宠过她,也宠过叶子衿,却从未曾见到过她流露一丝嫉妒或者幽怨。
……原来如此。
在她心里,住着一个世上最洁白的灵魂,那个人才是她的心上人。那个人必然不是他沉络,原来她当初嘴里的喜欢,没有一句是真的。
外头阴风阵阵,风雨仿佛夹着冰茬子,卷的烛火呼呼欲灭,仿佛什麽刀锋割过肌肤,让他在觉得自己的骨头发紧。
沉络觉得血液在冰冷的肌肤下慢慢沸腾起来,热度仿佛可以灼伤血管。某种冲动让他想要伸出手去折断她的手腕,最好连脖子和头颅都一起折断了,才能压灭心头这升腾的火焰,不让她刺痛他的眼睛。
沈络垂下长长的睫毛,看到自己的手已经伸了出去。可是那手指却似乎有自己的意识一般,根根蜷缩起来,收回了掌心,艰涩的感觉一寸寸漫至喉咙。
这样寒冷的秋夜,外面雷啸雨奔,山河乌蒙,如泣如诉。江采衣孤独茫然又脆弱的站着,身影仿佛笼着一层模模糊糊的雾气。
呵,她入宫那一晚就是这副模样。那晚芙蓉在月下妖娆,她跪在他面前,红艳的外衫轻软的从肩膀滑落下来,露出里面清雅的绿裙。那晚一堂红烛晃荡,她漆黑发间金色的玉笄六珈微微轻颤,一双眼睛打开,明净而激烈,有拼尽一切的倔强。
还曾经有一个晚上,他骤然兴起,偶然经过蓬莱阁去看她。她蹲在蓬莱阁的台阶上,哼著歌曲,抱著怀里的一个小小的汝窑瓷盆,里面养著绿绿的水草,还有几条银色的小小锦鲤。
那一夜,他穿著一身银色龙袍,拨开月光,就看到了她。
她在看到他身影的一瞬间,目光惊喜而温柔,那样羞涩那样甜美。她向他奔来,急遽的脚步声里有不尽的欢悦,她张开双臂,鸟儿一样扑过来,紧紧的拥抱住他,仿佛生怕他消失一般。他那时觉得有趣,扬起眉角戏谑的叫了一声爱妃,低头,却看她仿佛从某种梦中渐渐清醒过来,愣愣的看著他,然後缓缓放下双手。身边的楼阙在月色下斜斜照出长长阴影,仿佛她失望搭下去的睫毛。
现在想来,她那时是把他误认作了谁?
有什麽东西撕裂开来,美艳的帝王背脊轻轻一颤,似乎是发生了极为剧烈的呕吐,他一手撑着身下黑幽幽的紫檀桌面,不由得捏紧了手心的那缕银发。
心刃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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