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袋昏昏沉沉,听觉像是拢在一层罩子里,声音不甚清晰。
“她这样不会有后遗症吧医生?”是爸爸的声音。
“不用担心,你们急救处理得很及时,不是说已经清醒呛咳过了么,现在嗜睡应该是之前脑缺氧导致的,等她醒过来去做过检查,住院观察一两天就可以了。”
“那就好那就好……阳阳去外面买点粥回来,免得姐姐醒过来肚子饿。”身上被人轻轻掖了掖被子,温暖将她包裹起来,她不用睁眼都知道,那是母亲。
她听见熟悉的少年声低低应道:“好。”
提不起半点力气,却能感知到周遭的变化,不知过了多久,江夏勉力撑开了眼皮,窗外的天色已然入夜。
她的目光慢慢扫向另一侧,妈妈就坐在床边,一只手还搭在她胸口,和爸爸不知在聊什么。
“妈……”江夏的声音有些沙哑:“你的……手好沉。”
王雪兰被吓了一跳,急忙转过头:“妹儿你醒啦!哎哟你真的要把妈妈逼疯了你,你说你明明就不会游泳为什么要去水库啊……”本来上一秒还好好的,结果王雪兰说着说着就情难自抑,捧住江夏的脸哭起来。
江范成也赶紧凑到床前,仔细打量了女儿一番才舒了口气,把老婆拉回怀里拍抚道:“行了行了,孩子醒了就是好事,医生也说没大碍,你这一哭一嚎妹儿更得难受,别哭了啊,别哭了。”
“妈,我没事,就是犯困……”江夏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困也不能睡,都睡一下午了,你再睡过去我又得担惊受怕。”王雪兰拧着眉头瞪她。℗ó1⑧ɡν.νì℗(po18gv.vip)
江夏苦笑,又打量了眼四周:“……江浔呢?”
“他给你买饭去了,应该快回来了吧?”
之后和父母聊了半刻,江夏突然听见爸爸招呼道:“你怎么去那么久?你姐姐都醒了好一会儿了。”
她循声向病房门口看去,江浔提着两个沉甸甸的外卖袋子走了进来。
“姐——”一抬眼看见她,江浔叁步并做两步走到病床前,把袋子放下就向她伸出手去,可是手悬在半空又停了下来,最后只是摸了摸她的额头:“你好一点没有,有没有哪里还难受?哪里疼吗?知道我是谁?”
江夏盯着他焦虑的神情,轻声发笑。
“你别不说话,回答我。”他认真地看她,眉峰微微蹙着,严肃得吓人。
哪知脑袋被母亲打了下:“跟你姐姐怎么说话的,你姐刚醒你还这么横?”
……妈,你刚才好像也瞪我了。
“嗷,可是她——”
“我没事了,阿浔。”江夏拉住他的手。
在父母面前。
叫他,阿浔。
还拉住了他的手。
江浔一瞬间就像是老虎被人扒了皮,声线软下来,食指蹭了蹭鼻梁:“那、那就好。”
“买的饭呢?”江范成提醒。
“啊,我给姐姐盛。”他正要转身,可是忽然意识到一只手被她握着,不想放开,身子顿了顿,又和她对望了一眼。
江夏捏了捏他的手心,松开了。
吃饭前,江夏还是先被招呼去做了些检查,医生看完检查结果告诉他们明天应该就能出院,大家这才舒了口气。一家人围着病床吃了顿外卖,江夏没什么力气,王雪兰执意给她手把手喂了一碗,守在旁边的江浔因为王雪兰嫌弃“男人都笨手笨脚”,几次想要接替也没把喂饭的活儿抢过来。
从他们的口中江夏才知道,自己溺水之后是江浔救了自己,从水里拖出来的时她已经没有气息,江浔做了半天的人工呼吸才缓过来。江夏记忆里确实有一些朦朦胧胧的画面,但是因为那时候她真的感觉太疲倦,很快又昏睡过去。
昏睡期间老家的亲人来了一波又一波,怕打扰她所以都被母亲叫走了,就在他们吃饭的当儿,大姨妈她们还烧了鸡汤之类的补品带来,埋怨妈妈为什么给她吃外卖。
江夏睡的是六人间的病房,镇上的医院没有太严格,不过临近9点,怎么也该是结束探访的时间了,规定只能有一人陪护,这一次江浔说什么也不肯让步,最后还是江夏发话:“没关系的,爸,妈,你们也累一天了,阳阳有精力可以照顾我,而且我也有话跟他讲。”
正主儿话都说到这份上,爸妈当然也不好勉强,于是只能千叮咛万嘱咐后打道回府。
等他们走后,江浔拉上床帘,坐到了床边。
他们的运气不错,大过年的,这间六人间只有两张床位有人,另一个病人睡在这屋对角的那一床,没有陪护,此刻睡得老沉。
“你要吃什么吗?姐姐。”江浔问。
“我才刚吃过。”
“那……我去给你添点热水。”说完他就要拿杯子,被江夏拦住了。
“温度正好,别添了。”江夏半靠在床头,披着母亲从家里给她带来的外套,“坐好。”
江浔坐了回去,目光一瞬也不瞬看着她,好像但凡她有点风吹草动,他就会第一时间接应。
江夏叹了口气。
“难受?”
“没有。”江夏单手捂着脸,“别这样看了,我真的不是什么大事,明天就能出院了不是吗?”
病房出奇得静。
大年初四,人们还沉浸在过年的欢乐氛围里,窗外时不时传来烟花噼里啪啦作响,或红或绿的绚丽光芒打亮窗棂。
“……不是什么大事?”她听见身旁低哑的音嗓,沉了八度的声线,不同于以往,带着胸腔的共振。
黑影覆上来。
“你是怎么才敢跟我说,不是什么大事?”他撑着床头的铁杆,低头的声音像是一道冷风,拂得她脖颈生凉:“江夏,要多大的事对你来说才算大事?”
江夏微微抬眼,可是只能看见他的喉结,他的情绪他的眼神全都藏匿起来,没入阴影。
“你知道我今天经历了什么吗?”
床头铁栏杆微微发颤的声响。
“我知道你根本不会躲起来,如果一睁眼看不到你,你一定是去找她了。”江浔阖上眼:“你离开之前我听见你去的方向,顺着脚印看到了围巾。”
江夏的脑海里,似乎浮现出了那个画面。
“一看到围巾我就开始跑,因为方向不对,你们去的方向都不对。”
她听见了颤音。
“我赶到的时候,只听到真真在叫你,可是水面上只有她一个人,你懂吗江夏?我只看到她一个人——”
忽然一滴液体打在她的耳尖,顺着耳廓滚落。
“你知道水库有多大多深么?我跳进去什么都看不见。”江浔的头缓缓压了下来,靠在她肩膀,“我不管怎么伸手,摸到的都不是你,除了水还是水,我真的……什么都看不见……”
她终于听见了哭腔。
“我找不到你,姐姐。”江浔咬着牙,声音颤抖:“那里太黑了,也好冷,我这一辈子第一次这么害怕水,觉得反胃觉得恶心,氧气也不够了,我那时候想,如果最后还是找不到你……”
他的声音空前地冷静。
“我就陪你一起沉下去。”
江夏的瞳仁微微一绽,倏地一抬手,把他拥进怀中。
“疯了吧?”江夏皱紧了眉头,“你怎么能想这种事,你脑子坏了吗,你……”
“真的,疯了的。”他默默地扶上她的后颈,少女纤细的颈项脆弱如枝,似乎只要一点点力道就能被折断,如风中之烛香消玉殒,“我把你拉上岸的时候,你什么反应都没有,没有呼吸,也几乎没有心跳,整个人像娃娃一样,一动不动。”
少年像疯子一样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看,世界里只剩下这么一具躯体,机械地重复着脑海里教他去做的动作,人工呼吸,按压,人工呼吸,按压。
他以为他要失去她了。
那个自私又任性的,脆弱又冷漠的姐姐。
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到此为止吧。]
不可能。
他不可能让一切到此为止。
你醒过来就好,只要你醒过来什么都好。
哪怕你一辈子都不要见到我,只要你能醒过来,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直到她咳出水来的那一刻,世界才恢复了彩色。
他也才活了过来。
“所以……”他咬上她颈间的皮肉,堪堪止住哭腔,“多大的事,对你来说才算大事?”
“姐姐。”
后来江浔睡着了。
明明溺水的是他,陪床的是他,他却先一步累倒在她怀里,沉沉睡去。
江夏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他乱蓬蓬的短发,思绪万千,想了很多,却依然落不到实处。
但至少有一件事她可以肯定。
——江浔,很爱她。
第二天准备出院前,叔公一家带着表妹邵雅真来看她。
其实前一天也来了,只是那时候江夏还在昏睡,表妹也受了惊被留在家里,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谁也没说明白,只当是邵雅真落了水,江夏要救她又不识水性,才发生了这荒唐的一幕。
今天叔公一家带表妹和礼品来向江夏道谢,不管人是不是她救的,至少她做了。
病床前围了一群人七嘴八舌地夸,江夏始终温温淡淡一张脸,偶尔对上表妹的目光,也没有什么情绪。
“没事,也是我们不好,要是当时就说好不让他们去水库,也不至于发生这种事。”毕竟长辈已经给了十足的诚意,王雪兰在旁打圆场,还打趣道:“要我说,都是不会游泳惹的祸。”
众人哄笑,可是只听见江浔在旁边不经意地牵了牵嘴角:“不过,表妹会游泳吧?”
邵雅真的脸一瞬间煞白。
“虽然不怎么熟练,但在水里安分呆着好像没什么问题。”江浔平静抬起眼:“那天也是自己上来的,只不过为什么要下去就不知道了。”
王雪兰一怔,匆忙拍了下江浔:“说什么呢,什么叫‘为什么要下去’,你这孩子会不会说话?”
“我那天特地嘱咐了不能去水库边,姐姐是看表妹去才跟去,那么大的水库,周围什么遮挡都没有,为什么一定要去边上?姐姐也不是傻子,她本来就怕水,怎么都不可能自己跳下去救人。”江浔的眸子轻轻扫过来,停在江夏身上,似乎在暗示她。
她根本没和江浔说什么细节,江浔怎么知道?
病房里叽叽喳喳的声音小了,一家子人都看着江夏。
江夏则看向邵雅真,女孩吓得话都说不出口,匆忙低下头。
“就是慌了,没想到她贪玩会跑那么远,也没想到她会掉下去。”江夏长睫微微晃动,“太紧张什么都没想就往里跳,结果就……”她抬头笑了笑,“真真以后可别再这么贪玩,不然下次真得赔上一个傻子。”
原本紧绷的气氛被她一句话打破,长辈们再度哄堂大笑,气氛和睦。
临出院前,江夏打算去趟厕所。
江范成去交钱,王雪兰陪着叔公一家在病房一边收拾一边闲聊,江夏从厕所出来,在走廊分岔路的拐角,看到江浔的背影。
她刚想走过去叫他,就听见女孩怯怯的声音。
“对不起,江浔哥哥。”
是邵雅真。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表姐也会掉下去,当时我脑子就乱了,想游过去救她,可是自己也游不好不敢……”
江夏靠在墙边静静听着。
“所以呢?”江浔问。
邵雅真蓦地抬头:“所以我真的真的很对不起,害表姐落水,害你……”
江浔只是站在空旷走廊里,笔直的身形挺立,高大的身躯威慑力几乎扑面而来。
他偏了偏头,面上看不出什么,可是这张冷淡的脸,却是邵雅真从未看过的生疏,一直以来江浔对她来说都是温暖阳光的代名词,这是第一次,她的阳光,消失了。
“你对不起的是我吗?”江浔沉着眼睫觑她:“为什么要跟我道歉?”
“我……”
“一个人差点死了。”江浔安静地陈述道:“今天不管谁掉在水里,我都会去救,和那个人是不是我姐姐没关系,你在乎的应该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因为你差点死了。”
“……”
“你真的意识到自己错了吗?错了就应当承担责任,而不是躲在别人保护背后,只对我说一声对不起。”他微微攥拳,撇开眼:“这声‘对不起’太轻了,我不接受。”
江夏隐约听见了哭声。
差不多了吧,一贯温和亲人的弟弟,对小女生怎么比她还凶。
可他还没有打算收手。
“我知道你对我怎么想。”江浔说,“但你也想多了,如果以后你还要用这种方式去引人注意,别让其他人来为你承担后果。”
“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错!”邵雅真气得一声喊,才道:“明明是姐弟,你和表姐怎么可以——”
“我说了,所以呢?”江浔轻轻动了动眉睫,嗓音温和,却冷淡:“碍着你了?”
这气势,连抽泣的邵雅真都愣住了。
“我们再怎么样,都是我们家的事,跟你什么关系?”江浔说,“这世界真奇怪,明明是两个人的感情问题,却总要来指指点点插一手。”
江夏的心随着这一句话一颤,像是有什么狠狠敲了下来。
“你要说就去说吧,但别忘了把这件事也对所有人都说清楚——至于你真正应该道歉的是谁,你自己知道。”
“强迫你道歉没有意义。”他的声音终于放缓,“如果你自己没有意识到犯了什么错,道歉就只是你给自己开脱的借口,还得让人去烦恼要不要原谅你。那我宁愿你一直记得,你欠了别人一条命。”
他转过身:“去洗个脸吧,别让你爸爸他们看到了。”
江浔步履平稳地走到走廊岔口,余光一下子就发现了江夏。
原本正色的神情一下子生动起来,他轻咳了声,提醒:“走了。”
江夏跟上他:“你真不怕她去告状?”
江浔两手插进口袋,目光抬起来:“我还真希望她去告状。”
“什么?”
他没再解释,只是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
手续办妥,到院门口,两家人因为乘的车不同,正要分道扬镳。
王雪兰和叔公一家互相客套,江夏忽然被邵雅真叫到了一边。
邵雅真这一次是认认真真和她道了歉,并且表达了感恩之情。
“谢谢你没有跟我爸爸他们说。”邵雅真的眼睛还红肿着,“我还是不敢当着所有人的面讲清楚,可能过段时间会有这个勇气——对不起,让你来救我还害表姐你差点死掉,都是我的错,表姐你是一个好人,是我对不起你。”
江夏微微一笑:“没事,反正我不打算原谅你。”
邵雅真僵住了,怎么这两个人,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
“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只是觉得你不是故意,真讲白了我也得不到什么好处。那么……”她抬手做了个“嘘”的手势:“一人守一个秘密,就算扯平了。”
回外婆家的车上,姐弟俩坐在后座,江浔撑着下巴望向窗外。
前座父母聊着天,江浔拿出手机,单手发了条微信——
[‘一人守一个秘密’,你可真能说。]
然后头也不转,撇给她看。
江夏拿过来,也打了叁个字还回去——
[偷听狂。]
江浔:[骂人之前先想清楚有没有把自己骂进去。]
江夏忍不住笑了,回:[我只是觉得,她和我很像,如果是我的话,有可能也会一时意气一不小心犯错。她并没有那么糟糕,至少,她没有颠倒事实,说是她去救我不是吗?]
不想被揭穿她和江浔的关系是其一,其二是叔公家对亲戚之间的关系看得很重,女孩作出这样的行为,肯定会被问动机,要是知道了的话,会骂表妹不知检点,不,到时候什么难听的话都可能骂出来,惩罚也绝对不轻,在她这个年纪,什么都太脆弱,不一定能承受这样的打击。
[她需要一次可以回头的机会。]
江浔盯着屏幕上那行字,半晌,轻声叹了口气。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地打出一行问句,递给她。
江夏接过来,上面写的是——
[那你的命谁来给你机会?]
江夏很快把回复给他看,只有一个字。
[你。]
江浔本来一本正经的脸霎时通红。
江夏看了他一眼,心跳同样在一点点加速。
悸动的心催促她打下了她一直没敢问清楚的那句话——
[所以,你的未来,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从此以后,我欠你一条命。
让我用一辈子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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