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晚这些日子被花嫂讹够了,她没有兴趣一直做冤大头,更不可能替他们交租,这个头一开,这对夫妇还不得蹬鼻子上脸。
小星星晚上醒了要吃奶,先把这一顿对付过去,明天她再想别的办法。
那妇人盯着音晚看了半天,未置可否,倒是说:“你的衣裙甚是好看,样式好,花样也好,从哪里买的?”
音晚没有心情与她讨论衫裙,敷衍道:“是我自己做的,夫人若喜欢,可送您绣样。”
她本是客套,谁知这妇人当了真,执起音晚的手,笑说:“好呀。”她见音晚神色焦惶地盯着花嫂夫妇,道:“这事好办,你回去等我,我一会儿去你家与你详谈。”
说罢,她半是劝半是推的将音晚送进门,转过身,又扭着腰,步态妖娆地进了隔壁的门。
左邻右舍又出来看热闹,男人朝着那妇人啐了一口:“骚货!死了丈夫的丧门星,勾搭漂亮郎君不够,连漂亮女人都不放过。”又意味深长地掠了音晚一眼,满眼不屑地关门缩回脑袋。
音晚实在无暇顾及这些闲言碎语,只关心着小星星的口粮,正急得院子里来回踱步,大约两刻,那妇人举着个瓷盅来了。
“喏,奶水,够孩子喝上一天了吧。”
音晚忙接过,揭开盖子看过,感激道:“多谢夫人。”又不禁疑惑:“这对夫妇难说话得很,您是如何做到的?”
妇人笑道:“你这般老实温柔,他们可不就使劲拿捏了你吗?且不说这个,你不是要给我看绣样吗?”
音晚将瓷盅交给青狄收着,转身领着妇人进了她的卧房。
箱箧里堆放着一沓绣样,都是音晚在瑜金城时闲来无事画的,那妇人翻看了一阵,似是很满意,道:“妹妹,我是做衫裙钗环生意的,城中有几家店铺,先前有个描样的大姐,儿子娶了媳妇要孝敬她不让她干了,就空缺出来。我瞧你人长得漂亮,手又巧,客人定然喜欢,不如去我那里谋个营生,你瞧着如何?”
音晚还未说话,花穗儿先沉不住气了:“我们家姑娘怎么能给人描绣样裁衣裳!”
妇人一哂:“呦,听上去还是高门大户出来的闺秀。”
音晚将花穗儿喝退,转过头来道:“别听她瞎说,不过从前家里薄有资产,如今已然中落,从来也算不上什么高门。”
妇人见她如此谦逊,也就不再提这茬,只一个劲儿问她意下如何。
音晚忖着,她所会的东西中,诗词歌赋和琴瑟曲艺皆不容易换钱,唯有裁衣绣花这一项本领还可待价而沽,老板是女人,招待的都是女眷,不必出去抛头露面见外男,实是极好。
待学会一些经营之道,她还可以自己开个铺子,到时候只管躲在柜后,更不用出来见生人了。
越想越觉得极妙的一个营生。
她问过工钱,还算满意,便应下了。
那妇人说自己姓胡,名静容,是个寡妇。亡夫生前经商,常年游走于南北两道,积攒下一些家财。她膝下有一子,还未成年,自己便做了顶梁柱,张罗着里外生意。
这胡静容是个精明人,介绍完自己,就要了音晚的户籍名牒来看,还问她怎得有孩子没有男人。
音晚想过说自己也是寡妇,但历来寡妇门前是非多,怕招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便道自己的夫君是个当兵的,远在韶关戍边,三年五载也未必能回来一趟。
胡静容见这小女子文弱纤纤,绝料想不到她会说这样大的谎话,与她约定好明日在店铺见面的时辰,临走时又同情地看了她一眼。
第二日,音晚吩咐青狄出去找乳娘,花穗儿在家看着小星星,她自己则带上羃离,按照约定去了胡静容的铺子。
那铺子叫如意坊,临街极繁华体面的一处,既售卖绸布,也给人制作成衣,兼售钗环首饰。
音晚要描的样子对她来说极简单,闺中时就学会的本事,笔墨丹青,素手勾勒,游刃有余,忙时也帮着姑娘们量量体,绣花裁衣。
胡静容是个顶好的老板,从不拖欠工钱,稍有空闲便来嘘寒问暖,拉着音晚说话,开始时说生意难做,到后来就开始说闺中寂寞。
音晚在瑜金城叫耶勒吓得不轻,至今仍有阴影,想起那夜邻居骂的话,生怕这女老板有些不正常的癖好,战战兢兢躲了她数日,直到有一日胡静容领了一个油头粉面的小郎君来铺子里挑了枚玉玦,她才彻底放下心。
近来如意坊的生意颇为红火,不少是妇人来替郎君买绸布,说是进京赶考裁新衣用的。
音晚掐指算了算,按照往常,秋试的日子早就过了,怎得这个时候还有人赶考?她怕长安出了什么乱子,又不敢胡乱打听,一直等着胡静容来店里时才问她。
胡静容拿小铜锉修着指甲,吐着干果皮,道:“你不知道吧,科场舞弊,咱们那位皇帝陛下连斩了十多位朝廷大员,罢免了几十个贿赂考官的进士,功名空缺,加试一科。”
音晚听得发怔,不小心扫落了盛绣样的竹筒,她弯腰要去捡,胡静容把她拉起来,指了一个绣娘去捡。
胡静容拉着音晚,絮絮念叨:“各州郡都出了官榜,白纸黑字写着,什么‘朝廷开科,觅取贤良,以才取士,严禁门阀舞弊’,我瞧着谢氏一倒,朝政着实清明了许多。当然,今上也是个狠人,杀人不眨眼,挥刀不留情的,把朝臣们都吓住了。”
她在官商堆里打滚,沾染了一身爱议论朝政的癖好,越说越来兴致:“我听说除了谢氏之后,皇帝连自个儿的亲娘和原配谢皇后都软禁起来了,把寝殿都封了,大有死生不见的架势,嗞嗞,多狠呐。我瞧着,等先皇丧期一过,离大选秀女也就不远了——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音晚摇摇头,觉得着实没什么可在乎,打趣道:“你这张嘴可仔细些吧,见天议论天子,小心哪一日让官差把你抓去,叫你口中的狠人把你一刀砍了。”
胡静容笑得花枝乱颤:“那敢情好,我听说那一位十几岁做亲王时就有惊才绝艳的美名,是京中数一数二的美男子,我去瞧一眼,死也值了。万一死不了,叫他看上,那岂不是天降的彩头。”
音晚叫她逗得忍不住大笑,心道萧煜要是知道有女人把他唤作彩头,可真要气得跳起来杀人不可。
她这样调侃一番,原先那些道不分明的杂乱思绪也只觉淡了。
回到家中,青狄和花穗儿正刨坑栽树,是两棵桃树。
她们道,原先音晚在谢府的闺房前就有桃树,淮王府的寝殿前也有,昭阳殿里更是植有大片桃林,音晚幼时曾有算命先生给她算过命,桃树旺她,无桃不成家。
音晚笑了笑,由她们去,进屋去看小星星。
乳娘刚喂过他,正鼓着小腮睡得酣实。这孩子极好带,既不大哭也不闹人,能吃能睡,会笑会黏人,叫人疼得恨不得揉碎了嵌进心里。
音晚抱起小星星,听屋外花穗儿满是向往道:“等桃树长大了结了桃子,我们就可以做桃脯了……”
她这话说得不准,冬去春来,循环往复,院中桃花开了谢,谢了开,终于在第三年长出些小果子,却酸得很,根本不能下咽。
光熹四年的秋天,音晚对经营布庄已得心应手,预备独立门户,胡静容知道了死活不让她走,两人商讨了一夜,干脆由音晚出些银两入伙,如意坊再干几家分店,算是两人经营,年底三七分账。
这几年算不得风调雨顺,但朝廷接连减免税赋,少征壮丁,由皇帝自下崇简黜奢,倒苦心经营出一幅物阜民安的盛世好图景。
百姓手里有钱,绸布庄的生意就格外好,客自云来,络绎不绝,胡静容嘴甜地缠着音晚说,她命中显贵,银钱与生意都是她带来的。哄得音晚天天忙得不歇脚,她自个儿跑出去勾搭了一个又一个小郎君,胭脂酒色将人敷养得愈加年轻娇媚。
重阳节这一日,如意坊中来了位贵客,高头骏马连着锦蓬车舆,停在门前,自车上下来一位气质雅清的姑娘。
她甫一进门,侍女便迫不及待报上来历,说是当今大理寺少卿梁思贤的胞妹。
音晚识得这个名字,倒不是因为大理寺少卿这官位有多高,而是街头巷尾听来,这位梁大人的仕途经历十分传奇。
他便是三年前那场加试科考的状元,本是寒门出身,在京中毫无根基,一经入仕却极得天子宠信,三年来平步青云,爬上了大理寺少卿的位子,据说寺卿年迈即将致仕,那位子迟早也是他的。
弱冠之龄,便要位列三台,当真是前途无量。
自然,令音晚对他印象深刻的也不单单是这个。
这些年萧煜并没有像世人所推测的那般大肆择选秀女,三年过去,将皇后软禁在昭阳殿,身边连个妃嫔都没有,却时不时召年轻朝臣夜谈政务,常常彻夜不眠。
渐渐的,坊间关于天子好男风的传言甚嚣尘上,而“男风”中,最受宠的莫过于梁少卿。
传言他美若芝兰,秀似松竹,满腹锦绣文章,常哄得天子开怀大笑。
文章如何音晚不知,只是瞧他妹妹的姿色,就知这位梁大人绝对差不了。
梁姑娘容颜昳丽,人也清冷倨傲,从进门便坐在杌凳上一言不发,由侍女颐指气使地给她张罗,要什么料子,什么款式,绣什么纹样,连襟褖几尺宽都交代得明明白白。
音晚如今已经是老板,不会亲自去干那些琐碎事,只是躲在柜后,见那侍女将绣娘们为难得讷讷不语,忍不住拂帘出来,客客气气地冲侍女道:“这位姑娘,我们如意坊素来细致周到,客人的要求只要合理,无不遵从,您只需说一遍即可,绣娘们都记下了。”
侍女被噎了一下,正想撒泼,她身后观望已久的梁姑娘站了起来,将她挥退。
梁姑娘生得若明珠耀目,目光也晃人,将音晚上下打量个遍,轻启檀口:“早就听闻如意坊中藏着位美人,不光人美,针线也好,不知我是否有幸,能请夫人亲自为我做一件绣裙?”
音晚沉默半晌,心里很是为难。
按理说多年媳妇熬成婆,总该扬眉吐气的,她如今是老板了,好歹有些身价,怎得能说给人做衣裳就给人做衣裳。
可这位又是大理寺少卿的妹妹,这官位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是如意坊得罪不起的。
音晚不语的期间,梁姑娘却生出了别的想法,她秀眉一挑,道:“您是不是怕我给不起钱?”话音方落,侍女递上一个绸包,徐徐展开,里头盛放着明光流朔的银锞子,足有十几二十两。
梁姑娘弯腰亲自将银两放在音晚面前的案几上,便不再多言,只静静看着她。
这下可真没有退路了,再不同意那不就是瞧不起人家了。
音晚提起一抹笑:“好,姑娘进屋量体吧,我亲自给您做。”
为这么件绣裙,既要合了那位大小姐的心思,又不能砸了如意坊的招牌,更加不能惹来大理寺的报复。音晚做得是小心翼翼,精之又精,偏那梁姑娘是个挑剔的,她连送了几张纹样对方都不满意。把音晚逼得没办法,熬夜画了幅梅花绛雪,谁料恰入了梁姑娘的法眼。
那边催得急,音晚不得不日夜赶工,将衣裳赶出来那日小星星着了风寒,高热不退,青狄来如意坊送信,音晚没等到梁姑娘,便只有将衣裳托付给绣娘,急匆匆赶回了家。
过了四五天她再来如意坊时,绣娘仍旧不忿,说那梁姑娘试过衣裳,尾巴都快翘上天去了,她家侍女更是狗仗人势,一个劲儿显摆她家有多得圣宠,皇帝陛下驾幸梁少卿府邸时,她家姑娘出来抚过琴,陛下还夸过她琴艺精湛。
这一番裁制新衣,便是为了随兄长陪伴陛下巡视东都洛阳。
音晚略微僵滞,脑子里轰得一声炸开。
第85章 萧煜躲在暗处偷看音晚
洛阳境内山陵交错, 最为出名的便是邙山。
帝王卤簿铺陈在山脚下,自是千乘万骑,拥簇如云。
昭德太子生前极爱这邙山, 是以自打萧煜登基后, 每每来到洛阳, 总是必来邙山。
站于山巅,九重城阙在脚下,滚滚生烟尘,确能生出山河浩荡、兵马激涌的豪气万丈。
萧煜向北眺望, 湛蓝天空无垠, 杳杳延展, 与雾山相接。
梁思贤随侍在侧,道:“听说突厥王庭发生内乱,云图大可汗突染急症去世, 另三位监国联合起来向耶勒发难,反被擒拿。耶勒已执掌王庭大权, 不日便要在狼山继任大可汗之位。”
萧煜说:“他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淡淡的一句, 虽是褒赞, 却好似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目光流连于山峦环障之间,神情微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已至深秋,天色渐凉,山顶寒风尤为彻骨, 望春给他披上披风,劝道:“陛下,时辰不早了, 还要去白马寺礼佛,阖寺僧众都在等着您呢。”
萧煜点了点头,转身走上山道。
山路蜿蜒,极不好走,梁思贤是个文弱书生,好几回脚底打滑,险些一头栽倒,反倒是萧煜,托曳着华丽冗长的玄衣纁裳,走得稳当踏实,到了山下脸不红气不喘。
龙辇边站着一女子,身形高挑,妆容精致,见着萧煜,羞答答地一笑,朝他敛衽鞠礼。
萧煜没料到会在这里看见她,道“平身”,转头看向梁思贤。
梁思贤一时有些局促,勉强道:“舍妹梁照儿听闻陛下驾幸洛阳,特来请安。”
梁照儿脸颊上敷染出恰到好处的两团嫣红,面含羞涩,纯澈目光中浮荡着痴痴恋慕,十五六岁的年纪,如沾着露珠新盛的花朵儿,格外惹人怜。
她将倾慕与娇羞拿捏得十分得当,低了头,轻声道:“臣女自幼长在洛阳,对此地甚为熟悉,陛下若有兴致游览城中风光,臣女可作陪。”
萧煜掠了她一眼,微微一笑:“是吗?朕还以为洛阳的姑娘同长安的一样,未出阁时谨守着礼规,不会轻易出来抛头露面的。梁家果然开明,既能出思贤这样的雅士,也能教养出梁姑娘这样与众不同的女子。”
他的声音悠荡在山谷,落珠裂玉一般,听上去又像是夸赞之词,梁照儿不禁心花怒放,眉眼愈加含情|欲诉,抬眸娇滴滴看向萧煜,还想再说些什么,被梁思贤扯住衣袖生生拖到了身后。
“闭嘴吧。”年轻少卿涨红了脸,只觉门楣受辱。
萧煜含笑看看他们,想瞧了出笑话,也不管那一片痴念的小姑娘叫兄长吼得泪眼婆娑,兀自踩着茵踏上了龙辇,想着路上小憩片刻。
望春打趣:“陛下可真是够狠心的,人家为面圣颜,费了心思打扮的。”
“是吗?”萧煜挑开车幔看出去,见梁照儿穿了身玉色六幅大摆束胸襦裙,大片折枝梅花自胸前开到袖底,素净绸面,秾艳花瓣绛雪,颇有意境。
第8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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