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啧”的尾调拖得极长,一切尽在不言中。
滕玉意笑容僵在脸上,看来这趟彩凤楼是非去不可了。
众道目光闪烁,他们收了厚礼却没能解开煞灵环,这位小娘子该不会把东西讨回去吧,笑嘻嘻从袖笼里取出一堆花里胡哨的符纸:“公子,这是‘五美天仙符’。此符能驱邪镇宅,向来是观中的镇观之宝,平日若非有人重金相求,贫道绝不轻易示人。今日贫道与公子一见如故,彼此也算有缘,此符就送给公子罢,公子收下便是,无需再给贫道拿银钱。”
滕玉意岂能猜不到这些道士在盘算什么,只恨天色不早,没工夫与他们歪缠,便也装模作样道:“道长既以神符相赠,小人岂有不受之理?其实小人家中还有几位老人诚心向道,怎奈人地生疏,今日造访除了解咒之外,还有替家中亲老相看之意,若是这符好使,往后小人会常带亲眷来观中上香。”
老道士们心里一紧,这小娘子出手阔绰,来头多半不小,唬弄得太狠的话,说不定会给观里惹祸。
不如这回给她留个好印象,往后也能常有进账,见天道长一甩拂尘,板着脸摸出另一样东西:“公子先别急着走,难得你与我们东明观有缘,贫道还有一物相赠。”
滕玉意接过来一看,是一枝用秃了的笔,东明观听说有些名望,谁知观里这些老道只知骗财。
这东西一看就是唬人的,当面扔了做得太绝,况且天色益发晚了,委实没工夫夹缠,便连同那堆符纸一起往袖笼里一塞,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长的话小人记住了,改日定会再登门。”
她出来上了犊车,令霍丘直奔平康坊南曲,等他们赶到平康坊,已是日暮时分,承天门的鼓声远远传来,各坊正依次关闭坊门。
滕玉意来前就做了准备,摸出腰牌给武侯看了看,顺利进了坊。
平康坊果然不负盛名,这才刚入夜,伎馆门前就挂上了流光溢彩的灯笼,胡姬们为了招揽客人,大肆在门前迎送,街上随处可见前来寻欢的官吏和书生,放浪的笑声不绝于耳。
滕玉意坐在车内往外看,渐觉眼花缭乱,干脆拿出绍棠给她的地图,在车里指引霍丘,犊车七拐八弯绕过街区,终于到了一家高阔酒楼门口,霍丘在外说:“小姐,到了。”
滕玉意轻轻一掸罽袍,掀帘下了车。
眼前这座妓馆别具一格,光前楼就有三层高,门口停满了钿车朱鞅,出入皆为绮罗绕身的贵人。
滕玉意站在门前环顾一圈,暗叹这大概是平康坊最富丽堂皇的一座妓馆了,吩咐春绒和碧螺在车上等着,自己带着霍丘往里走,哪知从楼里蹿出个中年妇人,一下子挡在了他们面前。
这妇人额上贴着翠钿,大概是看出滕玉意是个女子,笑眯眯不肯放行:“公子请留步,我们彩凤楼可不招待你这样的客人。”
滕玉意置若罔闻,继续往内走,妇人面色微变:“公子——”
话音未落,妇人眼前忽然多了一锭金灿灿的东西,滕玉意两指之间夹了一块金子,似笑非笑看着她:“招待不招待?”
“招待!招待!”妇人眼睛发亮,这份量足可以在东市盘下一爿铺子,平日这地方虽然往来无白丁,但出手就这么豪气的可不多见。她喜不自胜收下金锭,回身引着滕玉意往里走:“公子随我来。”
滕玉意跟在妇人后头,边走边打量四周,厢房里竹声不绝于耳,客人们在席上酒食征逐,小道士说来此除祟,但眼下楼内楼外歌舞升平的,哪像藏着邪魔外道。
一径上到二楼,别说没看到蔺承佑,连绝圣和弃智也不见人影。
滕玉意问那妇人:“娘子,今晚可有道士来此?”
妇人用团扇掩住嘴笑道:“公子说笑了,我们彩凤楼是出了名的温柔富贵乡,怎会有道士来此处?”
说着将滕玉意主仆引到二楼靠窗的一间厢房,热络地自我介绍:“奴家叫萼姬,公子要饮什么酒、要看什么样的美人,自管吩咐奴家。”
滕玉意冲霍丘使了个眼色,霍丘应了,自行到外头寻绝圣和弃智去了。
滕玉意笑问萼姬:“听说你们彩凤楼酒比别处更好,可有葡萄浆?”
萼姬殷勤张罗:“公子算来对地方了。”
说着到外头廊道上吩咐庙客(注1):“快叫抱珠和卷儿梨烫酒来。”
滕玉意想起此行的目的,下意识摸向怀里的翡翠剑,不料碰到一堆符纸,刚才急着赶路,她差点把这东西忘了,东明观的道士正经本事没有,骗起财来倒毫不含糊。
搁在身上毕竟累赘,她拿出来正要让萼姬扔了,只听滋地一声,符纸在她指尖燃了起来。
滕玉意吓得把符纸甩到地上,符纸落到地上,又烧了一阵才缓缓熄灭。
滕玉意古怪地看着那团灰烬,东明观的道士说这符能识妖除祟,她一个字都不相信,可是好端端地,符纸怎会燃起来?
正觉得诡异,外头有位簪花佩玉的男子路过。这男子年近三十岁,生得风流俊朗,一面走一面跟身旁两位美娇娘说笑,无意识扫了屋内的滕玉意一眼,那目光妖冶异常,仿佛一眼能把人看穿。
滕玉意心里咯噔一声,男子仰头一笑,迈步往里头走了。
第18章
滕玉意满腹疑团,夹起一张符又试了一下,这一回无论她怎么摆弄,符纸都毫无反应。
她正要起身一探究竟,萼姬领着两名少女进来了。
“公子神仙般的人物,奴家可不敢叫那些庸脂俗粉来伺候。这两位是我们彩凤楼最善丝竹的乐伶,一个叫卷儿梨,一个叫抱珠,卷儿梨善筚篥,抱珠善拨琴,她们向来是卖艺不卖身的,奴家叫她们来,一为给公子暖酒,二为向公子献曲。”
卷儿梨和抱珠羞答答作揖:“见过公子。”
滕玉意看过去,萼姬倒会挑人,两名少女约莫十四五岁,都生得貌美娇软,左边那个叫卷儿梨的,依稀有些胡人血统。
萼姬笑道:“倘若勉强能入公子的眼,奴家就让她们留下来伺候公子。”
滕玉意道:“刚才外头过去一个穿月白襕衫的男子,差不多三十岁年纪,个头大概这么高,鬓上别着一朵碗口大的芍药花。这人以前可曾来过,你可知他来历?”
萼姬到外头看了看,复转回来道:“公子该不是看错了,走廊上哪有人?不过我们彩凤楼每晚都宾客盈门,公子说的那种郎君随处可见。”
“我看那人带着两个小娘子朝廊道尽头走去了,里头还有很多厢房么?”
萼姬茫然眨眨眼:“再往里走可就只有两间厢房了,听说今晚都被贵客提前订好了。”
滕玉意朝两名少女一指:“把她们留下,你去打听打听我说的那位郎君。”
萼姬脸上放光,她是这楼里的假母(注1)之一,卷儿梨和抱珠都是她亲手调教出来的乐伶,因为还是清白身子,颇有些待价而沽的意思,仅是给人暖酒奏曲,价格已是不菲。
客人每每花高价请她们作陪,无奈只能看不能吃,有时候碰到急色的武夫酒徒,难免惹出些乱子。今晚能留在此处伺候这假扮胡人的女子,她这做假母的也能跟着省心,于是忙笑道:“奴家这就去细打听。”
走前低声嘱咐卷儿梨和抱珠:“这公子又体面又斯文,你们给我好生伺候。”
卷儿梨和抱珠忙应了。
滕玉意等了一会,没看到霍丘回转,便吩咐二女斟酒。
“你们来此多久了?”她和颜悦色道。
卷儿梨很文静,自打进屋起几乎未说过话,倒是抱珠很活泼:“奴家七岁就被娘买了,这些年一直在娘的教导下习练丝竹。半年前彩凤楼开张,娘便带奴家来献艺了。”
“哦?”滕玉意把酒盏放在唇边抿了抿,“彩凤楼半年前才开张?”
“是呢。”抱珠又道,“公子应是不常来平康坊,所以才不知道。这楼本是一家彩帛行,老板夫妇前年得急病殁了,这铺子空置了半年之后,被一位洛阳来的巨贾盘下,里外装点了几个月,正式更名为彩凤楼。”
滕玉意环顾左右:“这地方闹中取静,好不容易空置下来,料着本埠有许多人抢着要,为何过了半年才盘出去?”
抱珠和卷儿梨互觑一眼,摇了摇头道:“想是盘下来想来要不少银钱,当时只有那位洛阳商贾才出得起价。”
滕玉意唇边溢出笑意,这话恐怕连她们自己都不信,长安除了本国巨贾,还寓居着大批有钱胡商,平康坊南曲突然有这样大一间铺子空置,怎会整整半年无人问津?其中定有缘故。
“你们不说我也知道,这地方不‘干净’对不对?”
二姬强笑道:“奴家不知公子何意,彩凤楼每日鸾歌凤舞,打扫尤为殷勤,何来不干净一说?美酒还需丝竹相佐,奴家这就合奏一曲《春莺啭》为公子助兴,此曲奴家习练得还算熟,颇能怡人耳目。”
滕玉意把脸一沉:“我不听龟兹乐。”
“那、那奴家改奏《长相思》吧。”
“罢了,都不想听。”
抱珠眼波流转,娇嗔道:“公子好难伺候,莫不是嫌弃奴家的手艺?”
滕玉意冲抱珠招了招手:“走近些,我告诉你。”
抱珠不知何意,只得敛衽近前,滕玉意突然捉住抱珠的臂膀,把她的袖子往上一撸。
二女吓了一跳,滕玉意暗暗皱眉,这乐伶的前臂还算光滑,越往上越伤痕累累,到了肩膀处,新添的淤紫痕迹简直触目惊心。
抱珠瑟瑟发抖:“公子这是何意?”
滕玉意松开她胳膊,不必看,卷儿梨多半也是如此。
“平日没少挨打吧?”
两人毕竟年幼,听了这话脸上的浮媚之色不见了,浮现出凄恻的神情。
抱珠黯然道:“公子既然早就知道,就别再难为奴家了,今晚要是伺候得不好,萼大娘又要责罚我和卷儿梨了。”
滕玉意笑了笑:“这样吧,我们做个交易如何?你们把知道的都告诉我,我叫萼姬半年之内都不为难你们。”
二女错愕地看着滕玉意,且不说这话是真是假,她们在彩凤楼见过这么多客人,这公子是头一个问起她们身上暗伤的。
“你们不信?”
“奴家怎会不信。”抱珠恻然道,“只是奴家在此地讨活,不敢胡乱说话,万一影响了彩凤楼的声誉,主家和娘定会重重责打我们。”
卷儿梨也道:“求公子垂怜,莫再一味追问了。公子这样的玲珑心肝,想必也知道奴家们命如草芥。”
滕玉意叹气:“可若是已有人知道彩凤楼不对劲了呢?”
二女怔住。
“你们瞧瞧楼下是谁。”
滕玉意往窗外一指,卷儿梨和抱珠顺着看过去,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忽然出现了两个圆头圆脑的小道士。
街上大多是衣饰耀目的年轻男女,这两个小道士却是一身缁衣芒鞋,活像一锅五彩缤纷的荤汤里掉入两根杂草,叫人想不注意都难。
小道士到了彩凤楼前,大剌剌往里进。
果不其然,他们被拦住了,硬要往里闯,庙客死活不肯放行。
滕玉意在楼上看着霍丘,霍丘点点头,瞅准机会追上去,叫住绝圣和弃智,低声对他们说了句什么,小道士懵了一下,仰头往楼上看来。
滕玉意冲楼下怡然一笑,嘴里却对二姬道:“道士怎会出现在花街柳陌,楼下这一拦,定会传到你们主家耳里。你们主家只要不傻,一定猜得到早有人将此事传扬出去了。你们这时候把始末缘由告诉我,主家和假母绝不会怀疑到你们身上,而且我保证,只要哄得我高兴了,我有法子让假母再不敢打骂你们。这可是一桩极划算的买卖,你们好好想一想。”
卷儿梨和抱珠神色有些松动,滕玉意饮了口酒,抬眼看门外,萼姬出去打听那男子的来历,为何这么久还不见回。
她摸了摸嘴边的大胡子,起身道:“我出去转转,回来听你们细说。”
到了门口往左侧看,廊道空荡荡的。
廊道两旁各有一间厢房,房门都紧闭着。厢房内莺声燕语,俨然在饮酒作乐。
滕玉意回想符纸燃起来的诡异场景,不好贸然前去查看,站了一会就要回房间,迎面见萼姬从楼梯上来。
“公子为何不在房中听曲?”萼姬用帕子拭着汗,“可是卷儿梨和抱珠伺候得不好?公子莫恼,奴家这就进去教训她们。”
滕玉意道:“哎,不忙,她们伺候得很好,刚才叫你打听那男子,为何这么久才回?”
萼姬往廊道尽头一指:“奴家把两间厢房都找过了,未见到公子说的郎君,到楼下问了一圈,今晚簪花佩玉的男人倒是不少,但要么衣裳颜色不对,要么年纪不符。公子莫不是看错了?”
滕玉意望着廊道尽头,绝不是自己看错了,但好好的一个人怎会凭空不见?
可惜当时未留意男子身边的两个小娘子,要是记住了相貌,一问萼姬便知是不是楼里的乐伶了。
罢了,横竖绝圣和弃智来了,真要有邪祟,自有他们来对付。
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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