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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节

    蔺承佑笑道:“多蒙王公子款待。”
    滕玉意假作豪爽拱了拱手,面色如常,款款落座。
    见美等人笑嘻嘻:“让王公子破费了。贫道斋戒多年,本不该沾荤酒,既有此等好酒,少不得破例一回。”
    绝圣和弃智暗暗皱眉,五位道长不但鼻头发红,眼珠也有浊色,平日怕是没少耽于酒肉,怎好意思说自己斋戒多年。
    不一会酒菜上桌,滕玉意假意谦让一回,端起酒盅便喝。
    程伯过来制止,被滕玉意杀人般的目光逼回去了。
    她的心正在滴血,三壶龙膏酒,那就是一万多钱,白日出门时带了那包七彩琉璃珠,本为了应急,哪知用在了酒钱上,酒菜都上桌了,不猛喝一顿怎对得起自己。
    滕玉意不动声色喝光三杯,待要摸向第二壶,不提防瓶子空空,壶里都一滴不剩了。
    蔺承佑往嘴里扔了颗酪枣,满脸坏笑,不用说,定是他喝的。
    滕玉意笑靥浅生,改而摸向第三壶,才斟了一杯,就被蔺承佑抬手扣住了酒壶。
    蔺承佑笑道:“王公子,我略通医理,好心劝劝你,你有恙在身,如此豪饮当心激坏了嗓子。”
    他话里有话,分明在敲打她,滕玉意故意露出错愕之色,然而等蔺承佑松手,她立刻又拿起酒壶斟了一杯,所谓龙膏酒,乃是用龟兹西域一种灵兽的鳞甲炮制,除了酒味甘醇,还能散瘀解毒,正因有此灵效,一斛才值五千。
    她又不是真染了风寒,本该多喝喝酒解毒,蔺承佑这话哄哄别人也就罢了,唬不了她。
    她慢条斯理喝了好几杯,待要再斟,酒壶却又空了。
    她疑窦丛生,低头在桌上到处看,明明还有大半壶,怎么凭空又没了,可等蔺承佑拿起酒壶,酒却又汩汩倾注出来。
    滕玉意心知他不过是仗着身手耍花招罢了,她满打满算只喝了一壶半,怎肯就此打住,只恨再抢却怎么也抢不到了。
    他二人明争暗斗,五道还在慢悠悠咂摸手中的第一盏:“好酒!果然好酒!”
    蔺承佑放下酒壶,指了指那堆包袱:“各家道观关于金衣公子的记载都在这里了?”
    “没错,金衣公子两百年前便开始作乱,各类杂述也多,可是方才我们粗粗翻了翻,大多是说此妖来历及它害人的手段,关于它和尸邪的渊源,暂时没找到相关记载。”
    “一定漏看了什么。金衣公子不会突然转性,仔细在各观异志上找一找,未必找不到源头。”
    “世子,今晚如何部署,王公子和那两位伶人住在何处?”
    蔺承佑道:“葛巾娘子和卷儿梨住一间,王公子住她们对面。她三人住在后苑厢房,彼此挨在一处。花园里有一处小佛堂,相距不过百步,我已令贺明生派人送些茵褥过去,今晚委屈诸位道长了,就住在小佛堂里。”
    用完膳,蔺承佑带人到各处都察看一番,把每个角落都撒了七追粉,这才带着绝圣和弃智往后苑去,穿过廊道时,忽然在拐角处看到一个人。
    绝圣和弃智愣了愣:“滕——王公子。”
    蔺承佑抬目一看,今晚月明星稀,花园幽静绮绣,几窠牡丹探到欄轩前,花瓣虽未盛放,却也浓姿半掩,清风拂过,花影簌簌摇动。
    那人站在花前,负着手似在赏花,背影看着是滕玉意,可她明明听到唤声,却恍若未闻。
    绝圣和弃智不疑有他,迈步就要跑过去:“王公子。”
    蔺承佑心中一沉,抬臂拦住二人,指尖飞快燃起一道符,就要弹将出去,就在这时候,滕玉意转过身来看他一眼,神情泰然自若,哪有半点阴煞之气。
    蔺承佑迅即熄了符箓,明知故问:“你不在房中,在这做什么?”
    “是啊,王公子,道长他们不是在你身边吗?”绝圣和弃智围到滕玉意身前。
    滕玉意打量蔺承佑神色,心知方才他起了疑,这倒正中下怀,便将早就写好的一叠纸拿出来,看着绝圣和弃智:我有几句话想单独跟你们师兄聊一聊。
    蔺承佑抱怀笑道:“我不觉得你我之间有什么话不能当众说。”
    滕玉意抽出第二张:事关尸邪,世子如果不想像上回那样又让尸邪跑掉,不如耐心听我一言。
    蔺承佑抚了抚下巴,发话了:“你们到边上等一会。”
    说着缓步踱近:“说吧,王公子有何见教?”
    滕玉意一笑,指了指第三张纸:世子刚才误以为我是尸邪吧。
    蔺承佑似笑非笑:“是又如何?你鬼鬼祟祟站在此处,我看了起疑心不是正常么。”
    滕玉意:可是绝圣和弃智道长并未起疑,他们骤然看到我,第一反应就是问我为何在此,假如我真是尸邪假扮,等他们反应过来恐怕已经晚了。
    蔺承佑早猜到她会这么说,故意蹙了蹙眉:“这话也对。”
    滕玉意顺理成章翻开下一张:世子可想过,今晚绝圣和弃智离我最近,他们千防万防,唯独想不到尸邪会扮成我,尸邪那般奸猾,早已将我的相貌神态摸透,万一哄过了两位小道长,事败事小,伤人事大。世子确定要冒这个险?
    蔺承佑道:“接下来的话我替你说了吧:为今之计,只能赶快替我解毒,我能说话自辨,也就不怕尸邪假扮我了。”
    滕玉意笑了笑: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尸邪那般奸诈,若世子因为不肯给我解毒再要让尸邪跑了,自己不会觉得扼腕么?
    蔺承佑忽然走近两步,俯身闻了闻滕玉意的肩头。
    滕玉意暗吃一惊,急忙往后一弹:你要做什么?
    这句话可事先没写在纸上,她只能瞪大双眼,把惊怒写在脸上。
    蔺承佑喝了点酒,脸上虽无醉意,黑眸却像寒泉般益发深邃,懒洋洋往后退了一步:“滕娘子喝了那么多龙膏酒,目下满身酒气,尸邪便是像假扮也假扮不了,回头我告诉绝圣和弃智,若是撞见滕娘子,只需闻闻有没有酒气,他们鼻子灵得很,断乎不会出错,没有酒气的那个,必定是尸邪了。”
    滕玉意定了定神,旋即抽出下一张:要真是如此,我何需来找世子,你可知那晚我为何会被尸邪蛊惑?单凭相貌和神态与我阿娘相似,不足以让我中计。
    蔺承佑沉吟,昨晚滕玉意作饵时他就蛰伏在不远处,看她满面泪痕,绝不像是装出来的,可见她当时也迷了心智,后来她突袭尸邪,委实出乎他意料。
    “滕娘子为何会上当?”他隐约有些好奇。
    滕玉意:尸邪并未直接来找我,而是先潜入上房。偷了我阿娘的衣裳,还抹了我阿娘箱箧里的香膏,只因处处细节都吻合,我才不慎上当。世子以为尸邪来时不会做准备?彩凤楼里藏了不少龙膏酒,它想把自己弄得满身酒气,简直易如反掌,偷我的衣裳和毡帽,更是手到擒来。不过嘛,正因为它那晚做得太多,我才知道有些东西是尸邪无法左右的。
    滕玉意说的这些话蔺承佑早就想过了,他故意发问:“它左右不了什么?”
    滕玉意抽出一张纸:它似乎不能及时判断出被蛊惑者身体的异样,比如我明明嗓子哑了两晚了,昨晚在幻境里却能张口说话,我猜它今晚若是存心假扮我,便会吸取上次的教训,扮作无法说话的模样,以此来骗取楼中人的信任,世子倘若不想让众人上当,唯一的法子就是给我解毒。尸邪即便能及时调整气息和外貌,也绝对察觉不了我嗓子已经恢复。
    蔺承佑脸上笑意未减,然而没再接话。
    滕玉意莞尔:我的话说完了,究竟该如何,还请世子自行权衡。
    说着昂首朝台阶边踱了两步,绝圣和弃智往这边一瞧:“说完啦?”
    滕玉意点点头,绝圣和弃智于是跑出来:“师兄?”
    蔺承佑若无其事道:“我去小佛堂查查东明观的异志,你们送王公子回房吧。”
    滕玉意刚下台阶,程伯和霍丘从暗处闪身出来。
    直到回了厢房,蔺承佑都未跟过来。滕玉意本来踌躇满志,突然一点底气都没了,坐下来又等了片刻,蔺承佑仍无消息,她一边拨弄棋子一边想,难道她料错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还是不打算给她解毒?
    绝圣和弃智在滕玉意房里坐了一会,便回到自己厢房画符。
    滕玉意颓然令人备水,准备盥洗沐浴,忽听霍丘在外头说话:“世子。”
    蔺承佑扬声道:“王公子?出来借一步说话。”
    滕玉意出了房门,果见蔺承佑站在门外,她冲程伯和霍丘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程伯和霍丘避回房中,耳朵却竖了起来。
    “我正要去绝圣弃智房里,听说王公子酒醉渴乏,顺便给你送点醒酒之物。”
    滕玉意心头一阵猛跳,他果然是来送解药的,低头看他的手,哪知两手空空。
    解药呢?她无声瞪着他。
    蔺承佑笑道:“滕玉意,你不是挺聪明的吗,能不能说话,自己不先试试么?”
    滕玉意一惊,下意识清了清嗓子,这才发现喉间那种异感不知不觉消失了,她试着吐露字句:“咦,什么时候解的——”
    当了几日哑巴,冷不丁从唇齿间溢出两个字,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早上我就让绝圣和弃智把解药给你了,你自己不肯说话,怪得了我么?”蔺承佑一脸无辜。
    滕玉意一愕,原来是那粒水粉色的药丸,这厮当真坏得没边了。给药却不说明缘由,她怎知自己能说话了?
    亏她刚才准备了一大通话拦住蔺承佑,他当时面上一本正经地听着,心里指不定怎么嘲笑她呢。
    她觑他一眼,好不容易解了毒,眼下忙着确认真伪,也就顾不上与他斗法了,试着体会了一下,自觉除了稍有涩滞感,并无明显不适,便甜甜一笑:“多谢世子。”
    她嗓音尚未完全恢复,说起话来不如往日清甜,然而眉眼灵动,显然心情大好。
    蔺承佑注视她表情,坏笑道:“这解药最忌饮酒,阁下要是不喝那么多龙膏酒,估计此刻已经完全好了,可惜王公子太贪杯,我好心劝你少饮点,结果拦都拦不住。
    滕玉意笑不出来了。
    “好了,醒酒药送到了,王公子早些歇了吧。”蔺承佑一本正经“嘱咐”了一句,转身扬长而去。
    他一走,程伯和霍丘从后头出来:“小姐,你的嗓子……”
    怎么突然就好了。
    滕玉意信口胡诌:“这病本因风寒所致,白日就好了许多,听说龙膏酒有些散寒之效,我晚间喝了不少,应该是把寒气都逼了出来。”
    程伯仍是满腹疑团,但也知道以小姐睚眦必报的性子,若是被人害得不能说话,实在没理由替人遮掩。
    滕玉意再次清了清嗓子,欣然道:“程伯,快帮我弄点醒酒汤来。”
    绝圣和弃智忙着在房中画符,对外头的事一无所知,抬头看蔺承佑进来,连忙拥过去:“师兄,滕娘子身上有玄音铃,我们要不要再给葛巾娘子和卷儿梨的房外多贴些符?”
    蔺承佑坐在桌后,捉袖研墨:“就凭你们画的这些符,贴一百张又有何用?充其量挡挡小鬼,给尸邪挠痒痒都不够。”
    说着放下墨搥,冲绝圣伸出手:“拿来吧。”
    绝圣和弃智一愣:“什么?”
    “手指头啊。”蔺承佑捉过绝圣的胖手,“自己咬还是我替你扎?”
    “自己咬吧。”绝圣苦着脸,无意中一瞟,才发现师兄指尖也有不少星点状的血痂,估计都是这几日为了画符咬破的。
    他连忙咬破手指,把血滴到墨里,接着跑回条案,颠颠地把白日没舍得吃的杏酥饮端来。
    “师兄,这是滕娘子之前让人送来的,你这几日既没吃好也没睡好,趁现在无事好好补一补。”
    弃智也从怀中取出一包玉露团,推到蔺承佑面前:“师兄晚间只顾着喝酒,都没吃多少东西,这叫玉露团,前两日在滕府的时候滕娘子令人做的,可好吃了,师兄你尝尝。”
    蔺承佑瞥了瞥,绝圣那碗杏酥饮已经结块,不用吃也知道败味了,而被弃智当作宝贝似的那包玉露团,更是皱皱巴巴没个样子了。若是吃下去,没准会坏肚子。
    对绝圣和弃智来说,这几样吃食均不算常见,难怪他们宝贝似的收起来,又宝贝似的献给他。事到如今他算是知道滕玉意怎么哄人了,他其实不饿,何况这还是滕玉意送来的。
    但他实在不忍心让绝圣和弃智扫兴,不动声色分辨一番,好在没什么怪味,估计滕玉意没专门给他下毒,尽管不想吃,还是都吃光了,吃完后想了想,滕府的厨娘手艺不错,比起家里的厨娘不相上下。
    “好了,吃完了,干活。”他净了手面,把巾栉扔到一边。
    “好吃吗?”绝圣和弃智两眼放光。
    蔺承佑想说“马马虎虎”,出口就成了“还成。”
    末了他抬手摸摸师弟们的圆脑袋:“去办正事吧,把你们那些不成样子的符撕下来,再把这个贴上。这符能烧破尸邪的皮肉,它若硬闯定会发出响动,你们住得最近,今晚警醒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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