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袖中取了一块金角子递给贺明生:“多出来的钱,就当日后的酒钱了。”
他这一走,妓伶们慢慢缓过劲来,复杂的情绪在厅堂里悄然弥漫,激起一圈圈微小的涟漪。
起先只是几句零星的交谈声,逐渐声音杂乱了起来。
沃姬欲哭无泪:“我这是造了什么孽!葛巾可是我千挑万选买下的大美人,被姚黄那贱人给毁了容貌不说,连她自己都——”
萼姬一副惋惜得不得了的语气:“唉……葛巾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想不开。”
又有人道:“这也不能怨葛巾,花容月貌就这样被毁了,换谁都不甘心吧。”
一时之间,伤心的有,愤愤不平的有,但无一例外,随着凶手的落网,所有人的神色都松懈了几分。
萼姬用帕子抹了抹眼角,扭头瞥向边的抱珠和卷儿梨,抱珠正静静打量卷儿梨,神色古怪不知在想什么,卷儿梨傻呆呆地望着地面,似乎浑然不觉。萼姬下死劲戳了卷儿梨一下:“我看你要傻到几时!”
贺明生跑到严司直面前含笑询问了几句,得到准许之后,让下人去厨司弄些茶果来。
滕玉意坐在角落里,见状不由感叹万千:“还好查出是谁了,一想到凶手就在楼里,我夜里都睡不踏实啊。”
说完才发觉霍丘神色不对,她奇怪道:“霍丘,你怎么了?”
霍丘压低嗓门道:“小人觉得不太对劲。”
滕玉意蹙了蹙眉:“怎么了?”
“青芝出事的当晚,我看到那个人了。”霍丘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卷儿梨。
“卷儿梨?”滕玉意惊讶地望向前方,“你在哪看到她的?青芝出事的那晚么?”
这话嗓音不小,立刻引来周围人的注目。
霍丘慌忙环顾左右:“娘子,小声些。”
“怕什么,反正凶手都抓住了。”滕玉意好奇道,“说说你都看到什么了?”
霍丘低声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青芝走后,卷儿梨也在廊道里晃了一下,小人以为她路过,事后也就没多想。”
滕玉意若有所思看着卷儿梨:“难怪她最近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该不会是那晚看到了什么,被吓坏了吧。”
程伯目光闪烁:“娘子,要把这件事告诉成王世子么。”
“不必多事,横竖凶手已经找到了——不不,万一另有曲折,还是告诉他吧。”
霍丘用力点了点头。
说话这工夫,天色越来越暗,橘红色的晚霞被幽蓝所替代,庭前的花木慢慢笼罩在阴影里,厅堂里越来越昏暗,众人的面目也变得模糊。贺明生张罗着让人点灯,只听歘地一声,有团黑影快速从庭前的花丛里掠过。
抱珠惨叫:“有鬼!有鬼啊啊啊啊啊啊!”
贺明生一贯胆小如鼠,声音直发抖:“别、别胡说。”
正自惊疑不定,外面蓦地飘来女子寒瘆瘆的笑声,那声音古怪尖亢,俨然一把破哑的胡琴,晚风诡异地涌动,吹来浓浓的血腥气。滕玉意腕上叮铃铃响了起来,愕然举起一看,原来是蔺承佑给她的那串玄音铃。
众人扛不住了,吓得四处奔逃:“快跑,鬼,鬼啊。”
绝圣和弃智拔剑一纵:“不好。尸邪来了。”
这句话犹如炸雷,更加让人亡魂丧胆,这些日子众人听说了不少关于尸邪的传闻,据说这东西挖人心肝,一旦碰上绝不可能生还。
五道在黑暗中急声道:“莫要慌!有我们在,它伤不了你们。
绝圣和弃智在外面嚷道:“我们来引开它,五位道长,你们快带人到后头去。”
“好咧。”五道齐齐拔剑,“横竖你们师兄很快回来,我们先去后苑护阵,大伙快跟着我们走。”
一片混乱中,滕玉意慌忙唤道:“卷儿梨!卷儿梨!”
卷儿梨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尸邪的目标是我们三个,现在葛巾娘子被送到大理寺了,只有你我二人了,你快去葛巾娘子的房间,世子在她房间的外面布了阵法,只要躲进去就没事了。”
见天闻言忙道:“见乐,你送王公子。见喜,你送卷儿梨。安置好她们后,赶快到后苑来护阵,尸邪都来了,金衣公子肯定也在左右。剩下的人都听好了,所有人都去小佛堂!尸邪目标不是你们,离她们两个越远越好。”
严司直和洪参军在黑暗中高声说:“快、快跟上五位道长。”
见喜循声找到了卷儿梨,大声说:“快随老道来。”
见乐也找到了滕玉意,众人勉强辨认着方向,乱纷纷朝后头跑去。
滕玉意提心吊胆跑到了倚翠轩,摸到位置后打开门往里一钻。
屋子里幽暗若漆,无奈一时没找到灯烛,她喘息着坐到窗前,借着月光看腕上的玄音铃,也许是离邪煞远了,铃铛总算不再响动。
廊道里依旧脚步凌乱,只听见喜道:“卷儿梨,这门上的符箓是世子画的,足可抵挡尸邪一阵,你在房里好好待着,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开门。”
滕玉意心跳如鼓,侧耳凝听外头的动静。不知过了多久,周遭变得安静,看样子人都去了小佛堂,远远有喧闹声从园子的方向飘来,那边的繁杂吵闹,愈发凸显出廊道里的岑寂。
滕玉意在黑暗中坐久了,五感变得异常敏锐,不料一下子,廊道忽然响起沙沙的动静,乍一听像风吹落叶的声音,仔细一分辨,却是一个人的脚步声,
***
那人先前一直猫在角落里,确认周围没有人了才悄然出来,看准了方向,小心翼翼朝前走去,只因走得太谨慎,短短一段路,脚下竟走出了轻而缠绵的味道,
到了葛巾的房外,此人再次打量一下周围,随后运足内力推开门,闪身进了房间。
本想着房里的人若是尖叫,便告诉她自己是因害怕才误闯进去,哪知窗前的少女毫无动静,只自顾自低头坐在矮榻上。
这样甚好,省得再浪费唇舌,楼中的人都跑到了园子里,眼下正是下手的好时机。据说尸邪喜欢掏心,自己可以依样画葫芦,等蔺承佑他们发现她的尸首,只当她是被尸邪所害。
其实真不想再杀人了,何况她与自己并无仇怨,可谁叫她看到自己在闹市中跟踪青芝,那可是自己谋害青芝的证据之一。她现在是神智未恢复,万一病好了,没准会把这件事告诉蔺承佑,这小子太不好对付,两下里一对上,一切都瞒不住了。
掌心已经运足了功力,只需瞄准后背,往前一探就能穿膛而过,可不知为什么,心里竟升腾起一股强烈的负罪感。
这是良心在作怪,就像当初杀害青芝和姚黄时,自己也曾如此煎熬。
都说邪术不能常练,因为迟早会坏了心性,现在终于体会到了,明明知道不对,伤天害理的事却越做越顺手,想回头,已然回不了头,若叫爷娘知道……不,一想到爷娘,胸膛里就痛得喘不上气来,如果世上有公道,爷娘怎会落到那样的下场?做了一辈子的好人,到头来却尸沉河底。
这么想着胸中戾气暴涨,来不及多想了,再晚就会引人怀疑了,前几日被禁足,一直没找到机会下手,今晚尸邪闯来,算是老天相助。身子一倾,猛然抓向少女的后背,少女依然不动不躲,口中却喊出一个人名。
三个字,活像一记重锤,咚地朝面门砸过来,电光石火间,窗外流星般飞来一条银链,连脖颈都被缠住了。
与此同时,有人从窗外飞纵进来,那人左手拽紧银链,另一脚踢中自己的心窝。
胸口活像被碾碎了,这一切发生在短短一瞬间,照自己的身手本可以躲开,此刻却因那三个字来不及做反应,那是记忆中再熟悉不过的一个称呼,伴随着渡口的船艄摇橹声,一次次从最亲的人嘴里喊出来。
怎么会?不可能!为什么她会知道!
少女跳起来躲到高挑少年身后,只把一双狡黠的眼睛露在外头:“果然是你!”
王公子!
怎么会是她?卷儿梨呢?
蔺承佑?他原来一直躲在窗外。
好啊,这一切根本就是圈套!明明已经足够小心了,到头来却栽在他们手上。
门外又涌来好些人,严司直和衙役们手中提着灯,一下子照亮屋子,有人惊声道:“竟是你!”
脖颈上被人重重一勒,根本不容多想。蔺承佑抬手将人从地上拽了起来,冷笑道:“不枉我们费了这么多工夫,你总算露出真面目了。”
作者有话要说:法曹参军:既有审案权,也有判案权,在长安称“法曹参军事”,设于诸州者称“司法参军事”。主要职责是审理案件(唐朝没有刑事与民事之分),他们的上一级行政长官比如县令、州官一般情况下并不直接审案、判案(此点与宋代不同)。
唐朝名臣狄仁杰在明经中第之后就曾担任过“司法参军”一职。
第40章
那人盯着蔺承佑,一言不发。
“是不是在想自己到底哪里露了馅?”蔺承佑攥紧银链,含笑开了腔。
身后就是碧窗皓月,夜风从窗口灌进来,吹得桌上的油灯忽明忽暗,那人无动于衷,惟有火苗在一双幽暗的眸子里耸动跳跃。
“平心而论,你的确做得天衣无缝。”蔺承佑道,“青芝和姚黄的事已然死无对证,一个香囊说明不了什么,洛阳的逍遥散人无迹可寻,就连腐心草也有葛巾替你背锅。只要把小佛堂好好打扫一遍,所有的罪证都将化为乌有,过几日你走出彩凤楼,没人知道你做过什么。”
银链泠然轻响,那人像是刚回过神来似的,一边抚着胸口的痛处,一边咳嗽道:“咳、咳、咳……世子的话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明白,我刚才只是为了避祸误闯进来……”
滕玉意藏在蔺承佑身后,眼睛却一直留意那人的神态举止,听了这话,她微微一笑:“面具戴久了,是不是都快忘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了?”
那人喉咙一卡。
“你偷袭我的时候,出手何其狠辣。”滕玉意气定神闲打量对方,“从掌风和速度来看,你的功夫不在东明观的五道之下,只要蔺承佑进来得稍晚些,我这条命就丢在你手里了。”
那人神态越发惶恐:“不是,王公子,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刚才错将你认成卷儿梨,一度想跟你打招呼,可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呢,就被世子捆住了,你瞧你现在不是好好地么,如果我想伤人——”
屋子里的人嗡嗡作响:“人证物证俱在,竟还敢狡辩——”
蔺承佑抬手示意周围的人安静:“我刚才还在想你会不会痛快认罪,看来我想多了,一个已经走火入魔的凶徒,怎会俯首认错?既然你有恃无恐,我也有的是耐心,你不肯说,我来替你说。”
说着扬声道:“把东西拿进来吧。”
立刻有两名衙役捧着托盘进来了。
那人瞥见托盘里的东西,神色微妙地起了变化。
左边那盘是一叠朱红色的女子襦裙,右边则是道士的缁衣纱帽。
蔺承佑挑起朱红襦裙,朝那人看了一眼:“其实直到今晚之前,我都不确定你究竟要杀卷儿梨还是萼姬,因为她们两个都曾撞见不该撞见的东西,都有被你杀的可能,如果没猜错,那晚萼姬在小佛堂外看见的女鬼是你吧?”
那人眼波漾了漾。
蔺承佑含笑注视对方:“你深夜去小佛堂是为了布阵害人,不料被给萼姬给撞见了,她看你身着朱红襦裙,误将你当作了女鬼,以你谨慎的性子,照理不该放过萼姬才是,为什么最后没杀她?”
那人神态茫然,愣愣地摇了摇头。
“你不说,那我就随便猜猜。”蔺承佑摸摸下巴,“萼姬是个话多之人,撞鬼之后到处与人说自己的遭遇,很快所有人都知道小佛堂有女鬼出没,假如你这当口下手,很难不让人将萼姬的死与小佛堂联系起来,万一官府过来彻查小佛堂,你布阵的事很有可能露馅,与其冒更大的风险,不如按兵不动。除此之外——”
“你很有把握萼姬认不出你来。”蔺承佑打量对方的身形,“女鬼身着襦裙,离去时身轻如风,就算萼姬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那会是你,那日我告诉萼姬女鬼可能是凶手,让她好好回想女鬼的模样,她虽起了疑心,却始终没往你头上想,想来一是因为你易容功夫相当了得。二是在她的心里,你不仅胆小如鼠,身形还非常笨拙,一个轻飘飘的女鬼,怎会是你?多杀一人,就意味着多担一份风险,既然她疑不到你身上,不如暂时放了她,我说得对不对?”
那人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世子,我越听越糊涂了,什么女鬼、什么红襦裙,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蔺承佑嗤笑一声,随手挑起另一个托盘上的道袍,“那我们再说说这个。”
他提溜起领子一抖,淡黄的缁衣哗啦啦垂挂下来,乍看去袍身异常宽大,只有身材高壮之人才能穿得上。
“觉得很眼熟吧?”蔺承佑笑眯眯道,“这是按照那位逍遥散人的穿着打扮搜罗来的,据说此人道术颇为了得,小佛堂就是在他的指导下建成的。奇怪这样一位重要客人,楼中却没几个人亲眼见过。我问遍了楼中的妓伶和庙客,自称见过逍遥散人的不超过十五个,其中之一就是卷儿梨,而且她不只在彩凤楼见过,过后还见过逍遥散人一次。”
他话音一顿:“上月初八,卷儿梨去菩提寺烧香,出来后在路边胡肆歇息时,不小心看见逍遥散人从门口路过,这道士失踪已久,突然在长安出现,难免让人觉得奇怪,卷儿梨回来后与抱珠说道此事,结果被萼姬和青芝听见了,这件事最终传到你耳中,让你萌生了杀害卷儿梨的念头。”
那人脸上的皮肉仿佛冻住了似的,表情纹丝不动。
蔺承佑又道:“其实起初我也想不通,不就是看见了逍遥散人么,何至于就招来了杀身之祸?为了弄明白这一点,我特意到到菩提寺去转了转,结果发现那地方除了胡肆酒馆,还有一家首饰铺,一问才知道,青芝那日带着几锭金,在铺子里买了好些贵重首饰,而她的钱正是从你手中敲诈来的。”
第8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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