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柠不明所以,点点头,鬓边碎发擦过宴辞耳廓:“我要练剑嘛,怕失手碰坏了,就没戴过。”
宴辞微微一笑:“在下眼中,连沈小姐都不戴耳环,这世上也没哪位‘大小姐’配戴,不如取下来吧。”
他话中意思驳了姜真真之前那句“你算什么大小姐”,沈柠心中那股憋屈忽然就散了。
宴辞话音一落,两指并起做了个轻甩的动作,一枚银针迅捷无伦地倒射飞回,雪光闪过,姜真真左耳缀着的翡翠耳环突然断裂,上好的翡翠珠串叮叮当当摔在地上,摔个稀碎。
耳环就垂在脖颈之侧,细不可见,那枚素心问雪针隔着这么远射过去,正正好切断细细的耳环,虽未伤人,却比伤人更难。他将剩下两枚素心问雪针掷回到悲同长老脚边,冷冷道:“若足下管教不好宫中掌珠,在下乐意代劳。”
问雪宫众人面面相觑,都被这变故震住,场中一时寂静无言。
姜真真甩开鞭子后,之前跟着两人的青衣侍从立刻发觉事态严重,悄无声息瞅准机会溜走,去请黄金阙主事之人。现在闹成这样,其余场中闲逛的江湖武者们迅速退开,连附近摊位的摊主都匆匆收拾摊子,让出一大片区域。
这些人围在远处,作壁上观,黄金阙一向中立,极少有人敢在此间挑衅。场中一方是问雪宫,为首的大小姐和沈楼的绯闻是近些天最红的八卦;另一方寂寂无名,奈何大美人本就不可能低调,何况还有个病公子护卫左右,围观者不仅不惧怕担忧,反而目不转睛心中叫好,生怕黄金阙护卫来得快了。他们都知道中原正道魁首问雪宫气焰高涨,但在莆州难得有机会见识,怀着不可言说的心态,期望姜真真和沈柠斗得越激烈越好。
若沈柠知道,肯定能立刻悟出吃瓜党的心态来:大美人互扯头花,放在什么时代都是最好吃的瓜,若非当事人就是她自己,也一定吃得津津有味。
姜真真在很短的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此刻猛然回神,“啊——”地尖叫一声,以极其夸张的速度闪到老者身边,指着两人恶狠狠地骂:“三爷爷,他们不仅羞辱我们问雪宫,还想杀了我!”
她没占到便宜,也注意到周围武者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看热闹,心念一转,妄图控制舆论。
“各位,这两人也不知安得什么心,方才悲同长老亲耳听到他们污蔑问雪宫!两年前魔头恣意妄为,几乎倾覆正道,人人自危。是我舅舅潜心二十余载,研制出能够易经洗髓的碧灵丹,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他却气魄非凡,愿意同江湖上各位英雄共享灵丹,挽正道武林于倾颓。这明明是大利天下的无私善举,却被狐鼠之辈质疑用心,我身为晚辈听到,实在寒心!”
她也算有点脑子,知道莆州多数是底层武者,竹枝派的支持者远多过问雪派,因此绝口不提竹枝派以免引人共情,只一味咬死自家贡献,把问雪宫塑造成闪闪发光的救世白莲花。
问雪宫势大,且围观武者女侠居少,柳燕行在男侠士间恶名昭彰,一时议论声四起。
姜真真卖完惨,又语含威胁:“各位也清楚,碧灵丹主药难得,连我们问雪宫也拿不出几枚。舅舅他不忍同道苦苦等待失望而回,又研制出另一味燧丹,服下可提升内力。他老人家仁心救世,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找到了大量炼制的关窍。我此次来,正是遵照舅舅嘱托,将这一批七十二枚燧丹供给黄金阙!”
她话音刚落,周围一片哗然。
问雪宫最出名的就是碧灵丹,至今流到市面被人服下的只有三枚,但服用者如今都成了江湖上炙手可热的人物。侧面证明了碧灵丹确实有易经洗髓的逆天功效,无论根骨如何,都能提升至一流的天资。
习武之人见此,都看到了勤恳修炼之外的另一条路径,尤其那些天份不足的,原本的路已被堵死,如今却有其他光明大道,哪个不是盼着积攒身家,有一日能买到碧灵丹?有这面旗帜在,哪怕碧灵丹产量极少,却带火了问雪宫其余各类丹药的销路。
现在竟然有效力稍逊的燧丹,且人家说解决了产量问题,一出手就是七十二枚,怎不让人疯狂?周围大小武者早先就听中原那边传出燧丹的消息,何况问雪宫大小姐都亲自带着悲同长老来了,哪还有假,空气中弥漫起一阵浮动兴奋的燥气来。
沈柠没想到不用去帝鸿谷就得知了改变资质的准确消息,而且效果比她想的还要逆天,听上去就差和长生不老一样牛、逼,呆了呆,推推宴辞问他:“她说的碧灵丹真这么厉害?”
她问完就发觉找错了人,宴辞这两年卧床养病,和她一样没出过桐湖,怎么可能知道。不想宴辞顿了顿,说:“似乎确实有些效果。”
他向来有分寸,克制谨慎,连他也这样说,沈柠心中不得不信。
所以问雪宫……难道真是个一门心思钻研灵丹妙药、造福人类的生命科技公司?是她误会了?
可这种药听上去和传、销组织的保健品一样完美,总让人直觉不大对劲。
姜真真从身后弟子手中接过一个小小的白玉瓶,瞪着沈柠朗声说:“舅舅宽厚仁心,可我姜真真身为晚辈,见不得他平白被人污蔑羞辱。今日若哪位英雄肯站在我问雪宫这一边,一同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鼠辈,就是我们问雪宫的朋友!问雪宫对待朋友,一向大方。”
燧丹效果拔群,她只是这么半真半假地画了张饼,周围看戏的武者中就有七八成人的眼神变了,隐晦地打量起沈柠来。
沈柠气得厉害,一秒收回之前自己的想法。
这个姜真真简直有病!人家朋友间自己谈话,那什么悲同长老偷听不算,上来就要抽花她的脸,一击不成又来什么素心问雪针,就因为没能伤到人,就开始疯狂针对,太莫名其妙了吧?!
她不知道,其实姜真真针对她,不仅因为她无意中踩了雷,更因为她和沈楼是亲兄妹,长相有三分相似,姜真真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潜意识就恨这张脸恨得牙痒痒,这才百般刁难。
沈柠也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人,被人这么针对,当下就从宴辞身后走出来,刺了回去。
“你舅舅这么伟大,整个正道武林都得靠他一个人续命,你怎么就不能学一学呢。问雪宫名气震天响,我读书少,今日一见,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大门派啊,旁人连半句都不能提,只要提了两句就喊打喊杀,真是气魄非凡、宽厚仁心!佩服佩服!”
她和宴辞对视一眼,宴辞也配合地笑起来,连说:“失敬、失敬。”
姜真真大怒,被悲同长老按住,只能用两道冰冷冷的视线锁住沈柠那张脸,让人极不舒服。
悲同长老皱眉:“小兄弟与这位姑娘的关系是……”
问雪宫三老在正道辈分地位都不低,言语算得上客气,宴辞气度好,不便驳长者面子,答道:“在下是沈小姐的护卫。”
悲同长老点头:“老夫观小兄弟你身手敏捷,似乎伤病在身、内力虚浮,不如加入我们问雪宫。宫内弟子份例中就有燧丹,待内力完足,以小兄弟的耳清目明,江湖何处不能去得?何须再受人差遣。”
在场的大部分都武功稀松平常,只有悲同的功力眼界到了一定境界,最清楚宴辞能打断姜真真耳环,需要何等精妙的控制手法与火候。尤其他内力浅薄,才更令人心惊,悲同长老摸不清底细,便先开口招揽。
宴辞也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双臂环抱,微微沉吟。
第21章 罗浮剑君
这一下就看出悲同长老比姜真真高明来了。姜真真搞了一手低端画饼,这老头儿竟然开始策反。
按套路,嗑、药流一般都意味着大量的后遗症,往往走这条路的要么头特别铁,要么另有机遇能抵消掉。而且问雪宫能有这么个张扬跋扈的大小姐继承人在,怎么看都不让人放心呢。
沈柠赶紧抓住他:“燧丹听着是不错,真正有没有隐患谁都不知道,你自己可得仔细考量清楚,就算真要去也留个心眼,别什么药都乱吃。”
宴辞问她:“那你呢?你想要碧灵丹么?”
沈柠老老实实说:“我想要的是提升资质,不一定只有服碧灵丹这一条路。”
尤其在这个时代丹药都不标明成分,是药三分毒,她还是打算等等临床反馈,再决定要不要服用。而且——
“最主要是问雪宫这位小祖宗太烦人了,我还是觉得竹枝派的理念更靠谱。就在刚刚她要打我的时候,我已经决定支持竹枝派了!”
宴辞被她这幼稚的斗气之举逗得一笑,正色跟悲同长老说:“多承赏识。不过在下也是支持竹枝派的,只能辜负前辈一番美意。”
悲同长老脸色沉沉:“好,既然敬酒不吃,就吃罚酒吧。”
这就是准备动真格的意思了。别看宴辞之前接素心问雪针接得轻松写意,那是悲同顾及脸面随手试探,真动起手来,对上悲同这样的高手,要护住沈柠不动用内力绝无可能。他心志坚定,只一转念就做好了决定,正要强行运转心法,忽听右侧方传来一阵错乱的步声,正是韩长老领着阿罗和王诚以及一队黄金阙护卫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青衣侍从。
阿罗已将青睚剑从背上解下拎在了手上,一副随时都会动手的样子。
“悲同,你明明已经认出她是什么人,还想不顾身份以大欺小。怎么,没胆子找我主人,只敢欺负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么?一别经年,你还是一样的卑鄙无耻。”
看到阿罗现身,似乎太过震惊而一瞬间控制不住表情,憎恨、畏惧、羞愤,种种情绪错杂在悲同长老面上依次闪过,足足好一阵子,才涩声开口:“罗浮剑君既然在此,莫非剑圣也毁诺来了莆州?”
沈柠怀疑自己听错了,下一秒就反应过来了——
他口中“罗浮剑君”说的是阿罗姑姑。
剑君……十几年来,劈柴做饭照顾她起居的阿罗姑姑,在中原武林,名号竟然这么威严。
阿罗不屑:“何须主人亲临。”她匆匆一扫沈柠,见她并未受伤,松了一口气,语气仿佛冰冻:“你该庆幸,若主人到了,此刻你已没命站在这里。”
“你是谁啊!敢这样对问雪宫说话?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什么什么剑君?”姜真真十几年被人追着捧着,这辈子除了沈楼,从没被人下过面子,立刻炮仗一样炸了。
“我不跟小辈计较,但你再敢动我家小姐,别说你,我连你舅舅也一起揍。”言语中,分毫没将问雪宫的宫主、那个当今正道武林的救世主看在眼里。
姜真真简直要气疯了,扭头就要让人替她出头。谁知方才还不可一世的悲同长老此刻脸一阵红一阵白,半晌才强撑着说:“剑君也一如当年,小辈们年轻气盛,难免发生口角,剑君行事如此霸道,不怕被人耻笑吗?”
沈柠差点被这老头儿的不要脸气笑了。
亏他好意思美化成口角?
要不是宴辞跟着,她现在脸都花了,身上搞不好还钉着三枚银针,在这位三长老嘴里,竟然一带而过变成口角了?
是她失忆了还是长老失忆了?
“你们问雪宫还有质问别人霸道的时候呢?也对,遇上体弱多病的小辈就说人家敬酒不吃吃罚酒;遇上武功高强的剑君,就反过头怪人家霸道咯。合着里外里的好话坏话,都叫你们一家子说了呗。”
阿罗完完全全力挺沈柠,一手将青睚剑柱在地上,“那好,我就不管小辈,咱们比过,你敢么?”
悲同长老半个字也吐不出,盯着那柄青睚,好一会儿,竟然冷冷扫了沈柠一眼,强硬地拖着姜真真,带领一众问雪宫门人想要离开。
阿罗伸臂挡住:“我让你走了么?”
悲同恼羞成怒,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双目爆出血丝:“难道剑君大人还想众目睽睽之下,将我等当场斩杀不成?”他心中羞愤,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哪怕自知不敌阿罗,被如此羞辱也不得不豁出去拼个鱼死网破。
双方剑拔弩张,就此僵持起来,连围观的吃瓜群众都见势不妙,机灵地悄悄散了不少。
沈家剑术以凶、险、绝为修行之要,剑气凶煞、剑招险峻、剑出绝无转圜。
当年阿罗追随沈缨游历天下,《风华谱》那一列列击杀记录老老实实记载了,这两人所谓的“游历”完全就是提着一柄剑,满江湖一路杀过去的,脚下踏过的死伤者不计其数。连阿罗一名奉剑的侍女都得了个罗浮剑君的称号,可见凶残。
这些年是修身养性收敛了脾气,现在问雪宫跳到脸上来挑衅,阿罗又没沈缨那境界,一身凛冽寒意顿时激起,青睚凶剑受到感应,杀意弥散满场。
这可不是之前沈柠、姜真真以及宴辞三人不带内力、又舞得赏心悦目、观赏价值极高的撕、逼。底层武者靠眼力价儿活命,纷纷靠着本能见机一个个地躲了出去。
不知何时起,场中已只剩下问雪宫、黄金阙、和沈柠三人。
韩长老见到局势急转而下,微作权衡,立即站出来给阿罗作了个揖,笑呵呵开口:“剑君大人息怒。此事是我们黄金阙护卫不力,才让小姐受了惊,万幸的是小姐没有受伤。”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沈家与问雪宫的恩怨小老儿多少知道一些,自问也没什么脸面能请动两位消气。只是黄金阙的规矩毕竟还在,可否恳请两位踏出敝阁再动手?”
黄金阙敢做江湖人生意,请的都是些人情往来格外厉害的人物。若是一般人瞧出此时能做主的是阿罗,肯定要先去安抚阿罗,但韩长老鉴宝独到,鉴人更是一绝。他不去啃阿罗这块硬骨头,反而相中沈柠年纪轻又是姑娘家,还是阿罗名份上的主子,搞定沈柠也就搞定了阿罗,于是笑眯眯地对沈柠行了深礼。
“小姐仙驾莆州,是我们黄金阙的荣幸!令小姐受了委屈,别说剑君大人,阁中上下都惶恐万分。不知小姐能否赏个脸,让小老儿亲自为小姐鉴一鉴宝?说来因为惫懒,也有三年没出手了,今日就当是为小姐接风,如何?”
沈柠一听就知道韩长老说得天花乱坠,实际上句句都在为问雪宫说项。
她又不傻,姜真真刚才都点明问雪宫一行此来是送燧丹的货,可见两家彼此合作。比较起来,沈家在情分上就处于了劣势——
沈缨虽为剑圣,却息剑太久,黄金阙开店就是为了利益,万万不可能因畏惧沈缨名头,就自毁长城和寡头供应商撕破脸。如今这样做,才说明韩长老脑子不糊涂。
只是这名掌事明明比她大了两轮有余,却能说拜就拜,毫不含糊,也算带着最大的诚意来演。可沈柠又不是真正十七岁一直待在乡下的无知少女,平生最不虚的就是办公室扯皮。来啊互相伤害呗,她立刻拿出对等的专业水平,用更加委屈的声音互演起来。
“老人家快请起,我是个乡下人见识少,只记得我爹说过要一报还一报。当然我自己是无所谓啦,可此事中宴公子替我受伤、阿罗姑姑替我讨公道,我可做不了主替他们作罢。”
韩长老叹了口气,心道失策,配合问下去:“哦?那小姐的意思是……”
沈柠心中松了口气,这话一出,她就知道黄金阙也算给足面子,没把局面僵住。
她假装沉吟了片刻,句句照着姜真真肺管子戳:“悲同长老伤我的素心问雪针,已原数奉还,勉强算是平了。但姜大小姐劈我的一鞭伤到宴公子,要么让我们在姜大小姐玉手也劈上一道,要么……就请姜大小姐委屈委屈,向宴公子道个歉,如何?”
韩长老一个“如何”把麻烦抛给她,她原样一个“如何”又抛给了姜真真。其实劈回去绝没希望达成,毕竟黄金阙是为了息事宁人,不是为了真的得罪问雪宫,但道歉可不能不要。
宴辞在一旁静静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也没有开口。
姜真真炸着:“牙尖嘴利!让我道歉,我看你是异想……”
“这样吧,”韩长老开口阻断话头,暗暗将沈柠划在可交的区域,同时对姜真真摇了摇头:脾气又大还易受人激怒,问雪宫宫主那么玲珑八面的人物,没想到他的甥女连半成也没学到,还不如一直住在乡下的沈柠脑子清醒。
“这一批的燧丹,我们莆州分号加价一成收。姜大小姐伤了人,就向这位宴公子道声不是吧,年轻人都是误会,说开就是。”
姜真真还在炸着:“他也配?我才不……”
韩长老脸上笑容更深:“哎呀小老儿方才好像说错了,不只燧丹,这一批问雪宫的丹药,我们莆州分号都加价一成,小姐请。”
这下子,姜真真的脸和悲同长老一样涨起,红彤彤的,要不是场合不对,沈柠恐怕要给她配个“向金主爸爸低头”贴在胸口,同时给黄金阙啪啪鼓掌。
这位韩长老唱得了红脸白脸、演得出倚老卖老、还能在关键时刻果断撒钱消灾、豪不肉疼,实在是个妙人儿啊!
她就特别喜欢和这种妙人儿打交道,最头疼的就是姜真真这种不看清路就一路莽过去的,当然她也被沈楼那种不要脸的坏痞子欺负得死死。
姜真真嗫嚅了好一会儿。此时悲同长老那口气儿缓了下来,理智些后到底没有胆子单挑罗浮剑君,也咳嗽了一声。问雪宫的千金磨蹭许久,终于抵不过金钱攻势,别过高傲又美艳的头颅,看都不肯看宴辞,断断续续从嗓子眼儿挤出几个字:“方才、方才伤了公子,是我……不、对。”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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