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次日,正午之后早朝刚了,谢辽身上仍穿着红褐色朝服,脸色凝重地往府里走去,可这刚至环廊,一早就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等候的谢蓁蓁便立刻迎上去,着急问道:“父亲,今日早朝上可都说了些什么?陛下有没有怪罪下来?”
“陛下是自然不会怪罪知行的,”谢辽停下脚步,抬眼幽幽看了谢蓁蓁半晌,才长叹一声,早已半白的胡子跟着微微颤了颤,才疲惫又道,“不过这次也是幸亏你请来连秋,而不是直接将我们的府兵带去,不然可就真得给许卓为咬死,那时就真的百口莫辩了。”
闻之并无大过,谢蓁蓁这才松了口气,却讪然又道:“其实这也并非女儿聪明,女儿本也已经往淮南兵坊去了,也幸得琳琅在门口及时把我劝下又加以提醒,女儿才知要往护城防去。”
谢辽又沉重地叹了一声,憔悴地摇了摇头,又道:“你真是得好好看着知行,过去一年里因为那件事一直沉闷的,你母亲怕他闷出病来就各处惯着他,可胡来总得有个度啊,私自将陛下带出宫,若非你及时反映过来,陛下要真出事了,你说…哎...”
见谢辽越说越气得发抖,谢蓁蓁连忙上前将其扶住,边一一答应边将他扶进屋里,只是她眼前蓦地盖上了一层阴冷的寒光。
谋害天子乃重罪,元宵夜被抓的那青年被直接送进了隶属朝廷的庆律寺。
庆律寺屹立怡都东南一片荒地上,八层楼高,寺身颀长朱红,呈螺状,寺顶如尖针。晨起第一缕光泽每日不偏不倚地射于寺尖端处,人人称奇。
古寺已有几百年历史,据说典朝的开国皇帝曾在此将前朝老臣一一斩首,随后更将他们的头颅以绳而吊,悬于高寺每层开窗处。犹经多年风吹雨打日晒雨淋,血肉风化而成森白头颅凭挂古寺墙身,风吹作响,清脆却诡异。
元宵三天后的清晨,许卓为伴着朦胧晨雾走进了庆律寺。庆律寺里永远都响彻着嘶声裂肺的哭声哀求声,从早到晚,从春至冬,可就是缺那认罪的声音。
这些声音刺耳,旁人入内都总会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但许卓为却十分享受这些声音,特别是那些在牢房里披头散发,衣衫破烂,血肉模糊的人,双手死死扣在铁栏上,对着外面路过的人哀嚎“冤枉”的画面,许卓为每每看着,都觉得心情愉悦。
那青年被困在三层的偏室里,双手被铁锁高挂在墙上,双手被锁的高度正好让他膝盖半弯,除非一直站着,不然只能弯曲着膝盖被吊着。
干涸的血迹糊在他脸上,将毛发粘起,遮住他的五官,他微微张着嘴,双唇干燥开裂,隐约看到一只门牙已被打掉,他身上只有破烂单衣一件,听见有人推门而入,他头也不抬,只闭着眼。
许卓为捏着鼻子走进房中,房里有一个小窗,微弱的阳光照了进来,恰巧照在了那青年脸上。许卓为走到那青年面前,将那光线挡住,皱眉不屑地瞄着他。
很快,一个身穿金丝虎纹靛蓝官服,三十出头男子信步走进,来到许卓为面前抱拳作揖,正开口,许卓为却摆摆手,不紧不慢地问:“问出什么了?”
那人站到许卓为身边,和他一同看着青年,说:“他只认了因为不满明校府多年欺压霸道,又知晓令君每年元宵都会在满新楼设宴贺寿,便起心想要趁乱谋害令君,至于陛下出现,他一概不知。”
“一概不知?”许卓为挑起一边眉毛,觑着那双眼布满血丝,像恶鬼一般正幽怨盯着自己的青年,他稍侧头,又问:“背后可有人指示?”
“他说没有,一切皆是他自己心中怨念已久,也没有从他身上搜到任何线索。”
这时,一个狱吏忽然急急忙忙地跑到那人身边,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两句,那人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他丢下一句“知道了,下去吧”,连连来到许卓为面前,皱着眉,说:“方才来人报,这人是在矜珍堂做事的。”
“矜珍堂?”许卓为一听,怔了一下,低头徘徊两圈后,陡然哈哈大笑,伸手搭在那人肩上,洋洋得意又意味深长地说,“何联啊...原来这狗急了,果真就是会跳墙了。我这都还没动手呢,人就自个儿往刀尖儿上撞,就是没想这一撞,脚还不小心将太岁头上的土给踢翻了哈哈哈...”
何联只微微颔首,许卓为又在何联肩上拍了两下,边笑着往外走,边说:“我得回去跟咱们陛下禀报咯!”
普同殿上,许卓为跪在谢文昕座前,双手按在地上,诚惶诚恐地报道:“陛下!臣实在惶恐,简公素日为臣而对陛下毕恭毕敬,朝廷内外端然肃穆公正严明,没想却怀着一颗谋逆之心,连臣亦被他蒙骗多年!臣应早有察觉,便不会出今日之事,臣罪该万死!”
谢文昕脸色苍白,坐在金缎狐绒坐垫上,紧紧抓着衣摆的双手一直在颤颤发抖。许卓为义愤填膺的一番话落在他耳里,他只知盯着面前许卓为的头顶,双唇紧闭。直到许卓为语罢,他才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将无助的目光投向一旁的陈圳。
陈圳一直只沉着地看着前方,感到谢文昕的目光聚在自己身上,他才缓缓转身,面对谢文昕,微微点点头。
谢文昕咽了咽口水,强作镇定地对着许卓为说:“这谋...谋逆之罪事关...事关重大,且简公乃开国重臣,一直亦...亦尽心尽力辅助在先帝和朕身旁,还请许令君彻查此事…若这此中...此中...有冤屈,切记要还简公清白...”
谢文昕说着,手不停地将落在地上的衣边抓紧,余光里陈圳一直颔首。
“臣领旨!”许卓为骤然挺直腰板大声喊道,“臣定将此事查出个水落石出,将功补过,绝不让有谋逆之心的人得寸进尺!”
他说完,谢文昕亦只挥挥手,许卓为躬身退出普同殿。
那日天晴,无雪,只有些湿冷。
傍晚时分,王桓让青樽给他捎来了一个矮炭盆,炭盆之上又摆上一个长方铁盘,将木炭点燃,火苗烧在铁盘之下,再往铁盘上平铺青樽切好的肉片。两面翻烤后,往上撒去胡椒,盐巴,五香粉,孜然,瞬间屋里屋外,阵阵飘香。
王桓坐在铁盘一边,对面坐着一位紫衣女子。
女子绝世美颜,面若桃花,媚而不妖,身姿曼妙,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左右手腕上各带着四只细银圈,每只银圈上吊着一个小银铃,手只微动,就有清脆铃声响起。
她手上拿着一个小夹子,将铁盘上肉片来回翻烤。王桓拿着筷子的手举在半空,哈喇子已经挂在嘴角,随时下掉。
那女子轻提眼皮,瞥了他一眼,笑着说:“公子您就这点儿出息?” 说着,又将盘上的肉片夹到王桓碗里。
王桓也不管滚烫,迫不及待地将那肉片夹起送入嘴中,闭眼细嚼,叹道:“你说这同样是肉,为什么玉嫣你烤出来的就是特别好吃呢?”
玉嫣没有看他,只微笑,道:“如今这怡都,怕也就只有你能食得下咽了。”
王桓伸筷又夹了一只草菇,直接送入嘴中,咀嚼咽下后,说:“还未到生死就先弃天下美食,此乃浪费。”
王桓说着便又伸出筷子,谁知却被玉嫣的小夹子轻轻挡住,玉嫣笑说:“够了,这要再吃,祁缘可又得嗔我了。”
王桓无果,耸耸肩,将筷子随意丢在台上,问:“许卓为进宫了?”
玉嫣翘着小尾指夹起一块半熟的肉片,提起袖子遮在面前,才将肉片送入嘴中,好一会儿咽下后,才放下双手,说道:“进去了,刚刚我们的人来报,他还在宫里没出来,怕是去了太后那头了。”
王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正要送到嘴边,玉嫣却蓦地看向他,又说:“你这样,会不会操之过急了?而且简公子与你多年好友,你这般出手,又不是有些...”
“不仁不义?”王桓卒然打断。
玉嫣轻挑细眉,说:“我可没这么说。”
王桓笑笑,举起手中白瓷酒杯到自己面前,左右转转,眯着眼端看,说:“京兆尹简中正,不会一直太平的,这个他自己也知道。我现在在淮南王谢辽离开前出手,反而是救了他。”
玉嫣皱眉看向他。
王桓又说:“且不论他与我爹背后究竟有什么关联,这背后之人就算只是为了清君侧,既然能动我爹,紧接着自然也不会放过他,这个他心里清楚。谢家是他现在唯一的靠山,谢宁的母亲是简中正的亲妹,只要谢家还在,无论是许卓为还是谁,绝对不会对他动手,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要先让谢家离开怡都。”
王桓给自己倒了杯酒,边说:“秦挚当年替许卓为办事,出卖我王家,整件事下来滴水不漏,以秦挚的聪敏,许卓为的用人大胆,秦挚事成之后,理应被许卓为重用,可是他却忽然消失不见,且明校府又一直在追寻他下落。这个中,我猜测秦挚定是知道了些什么。而姨娘又告知,当年我爹出事前频繁与简中正来往,这虽说同侍一君,但据我所知,我爹与他从无过多交集,我想这中间定有什么联系。”
“可你不过是要查清当年事情真相而已,非要如此吗?”玉嫣依然皱眉问。
王桓却笑笑,说:“玉嫣啊...这你就不懂了。这人不到生死关头,有些事儿是不会吐出来的。与其慢慢的磨,还不如先发制人。”
说道这里,王桓笑容渐渐凝固,他晃了晃手中酒壶,沉冷地说:“而且,我要做的,也不仅仅是查清当年真相。”
玉嫣看了王桓片刻,从他手中轻轻取过酒壶,低头缓缓道:“那那位小王爷呢?他在你心里...”
“等等!先别说话!”王桓忽然伸手堵在玉嫣嘴前,皱眉侧身,蓦地站起,手忙脚乱地拉起玉嫣就往屋里跑去。
“怎么啦?”玉嫣看着王桓神色慌张手足无措,拉着她在屋内原地转圈,她连连皱眉不明所以。
“你这张嘴还真的是,说曹操曹操到!”王桓火急火燎地拉着玉嫣往衣柜走去,打开柜子后一手将她塞了进去,门关到一半,他忽然停住,盯着玉嫣双眼,皱眉不语。
玉嫣被他盯得瘆人,正要发问,王桓却坚定地说:“他在我心里,比命重要。”
王桓转身,顿步坐回到那烤盘前,刚提起酒壶,还没往杯里倒酒,身披玄色貂裘的谢宁已经坐到了方才玉嫣所坐的位子上。
谢宁神色黯然地盯着烤盘,始终没说一句话。王桓笑着问:“这是谁惹我们小王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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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温柔加油,你们也加油。
下一章,小王爷宿醉二公子府
七(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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