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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

    时雨忽地站起来,声音加重:“不要告诉她我来过,不然……”
    他回头看姆妈一眼,那般冷淡的眼神不含杀气,却比含着杀气更加可怕。成姆妈被震得全身僵硬,木楞愣地看着时雨身子一纵,消失在了她面前。而待那个少年离开,周围被冰住般凝滞住的空气,才重新流畅起来。
    成姆妈心情变得复杂:这小子……这小子……哎。
    倒是待女郎很好。
    --
    一是时雨威胁嘱咐,二是成姆妈有自己的私心,戚映竹醒来后,成姆妈并没有告诉戚映竹是谁救的她。成姆妈抱着戚映竹一通哭,哽咽:“女郎,你可千万爱护自己。”
    戚映竹气息羸弱,挤出一丝笑:“是我拖累了姆妈。”
    成姆妈:“别这么说,你好好的,老婆子还要跟着你享福呢。”
    卧在医馆病榻上的戚映竹闻言,目光闪了一下。她觉得浑身无力,却又很不自在。戚映竹被成姆妈喂着喝了一碗药后,才有力气多说几句话:“姆妈,我们有钱掏医药费么?”
    成姆妈目光闪烁一下,道:“还是有的。”
    戚映竹追问:“不是说没有给月例钱么,姆妈,我们哪来的钱买药?”
    成姆妈一时支吾,戚映竹冰啄一般的明亮杏眼望着她,半晌她落寞一笑:“……我懂了。”
    戚映竹便不肯再在医馆住,坚持要回山上。成姆妈心疼她,却拗不过突然强硬起来的戚映竹,只好说服女郎,雇了一个轿子将她们送回山上去。
    回到家中,戚映竹也不消停。她拖着病体,便要清点家中她带来的些许器具、字画。戚映竹披衣歪在榻上,一边捂着帕子咳嗽,一边要开箱子清点。
    成姆妈说了几次不管用,只好配合着女郎来。戚映竹失神地盯着姆妈翻出来的那些字画,她侧过脸,一边咳嗽,一边恹恹道:“这些字画,都是我往日好的时候,临摹大家写的。闺中自娱自乐,自己解闷玩儿,不值什么。但虽是临摹,总有些人家想要吧……姆妈你把这些卖了,能换些钱。”
    成姆妈恨道:“侯府一副字画都不让你带出来……”
    戚映竹浅笑:“让我带的。是我不要。”
    她低头,轻声:“都不是我的东西,我什么也不要。”
    看她这样虚弱,精神委顿,成姆妈看得难受,只好顺着她的意思整理字画。戚映竹咳嗽着说了很多话,帮成姆妈记住这些字画是临摹的哪位大家。她说得疲累,几句话就出了一背冷汗。
    戚映竹靠着榻僵坐,周身绵软无力,眼前发黑。她缓了一会儿,没有告诉姆妈自己的不适,而是道:“姆妈你把这些卖了,若是时雨还来找我,你就把这些医药费还了他吧。若是不来,就把钱财放到屋顶的那个木匣子里,他会去翻的。”
    姆妈听她这话听得心惊,问:“女郎你不亲自给么?”
    她小心翼翼:“你们……吵架了?”
    戚映竹低头,“嗯”了一声。
    成姆妈纠结,张口欲言,又将嘴闭住。按照常理,她本应劝吵架的小孩子和好。但是,眼前的情况……又是成姆妈一直想看到的。女郎只有摆脱了那个少年的影响,才能过得好啊。
    成姆妈道:“他不来了,也好、也好。”
    戚映竹自然知道姆妈的心思,她侧过脸去看窗外的景致。时入夏日,远处山影青葱,近处仓木佳花,而戚映竹再一次想到时雨手举银针、无措地立在她面前。
    戚映竹目中便又噙了泪,捂住自己的心脏。
    --
    成姆妈担惊受怕,但在她的日夜照料下,戚映竹身子虽说没好起来,却也没变得更糟。成姆妈觉得这不是办法,便又下山去找药铺。成姆妈没拿到药材,戚映竹劝她算了。
    成姆妈咬牙:“老奴已经把女郎的字画留给当铺了……等那边给了钱,大不了咱们自己买药吃,还怕一个药铺不成?”
    成姆妈低头,缝制自己手中的活。
    戚映竹这几日病得连笔都拿不起,她被成姆妈扶着在屋门口坐着晒太阳。戚映竹靠着墙,盯着姆妈的针线活,忽然问:“姆妈,你在缝什么?”
    成姆妈习惯道:“给你缝衣裳啊。”
    戚映竹提醒:“你缝制的是一个男子抹额。”
    成姆妈僵了一下:“是么?我都没注意……不过女郎你也能戴,我走神了,等我稍微改一下针脚……”
    戚映竹轻声:“姆妈,你其实在悄悄接裁缝铺的活计吧?”
    成姆妈立时:“女郎,你想多了!老奴平日连你的衣裳都做不过来,怎么会接外面那些活儿?”
    她劝戚映竹:“女郎,你便是心思太细了,才总是生病。你当放宽心,好好养病,不要总想这些。”
    戚映竹便不说话了。
    --
    再过了一日,到了夜里,戚映竹从昏昏沉沉的睡梦中醒来,觉得自己的身体好似好了一些。她唤姆妈,没有人回应。戚映竹走出寝舍,立在夜风中,听到灶房传来的沸水汩汩声。
    戚映竹迟疑了一下,走入灶房,见小炉上正煮的粥沸腾不觉,滚滚热水快要将火浇灭,却还不见姆妈来。这粥自然是熬给姆妈自己的……戚映竹身子弱,这几日,她更是晚膳都不如何吃,哪里会喝粥?
    戚映竹心中一动,她上前,手法生疏地将粥端下来,体贴地倒好,端着粥碗去寻姆妈。院中总共这般大,姆妈不在寝舍,隔壁的厢房却有灯火,姆妈自然待在那里。
    房门虚掩,戚映竹本要敲门,却因一时头晕而脚步趔趄,额头将门直接撞了开。戚映竹正尴尬时,抬眸,见成姆妈慌张地把一页纸藏在身后,成姆妈抬起的眼睛通红。
    姆妈强笑:“女郎,你怎么起来了?快快放下。”
    戚映竹:“姆妈,让我看看你藏的东西。”
    姆妈把纸往枕下藏起,来扶戚映竹,她含糊地打马虎眼,扶着戚映竹坐下:“是我家里人给我写的信,都是乡下人粗鄙的话,污了女郎的眼就不好了……”
    戚映竹轻声重复:“姆妈,让我看看你藏的东西。”
    成姆妈拗不过她,便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将藏起的信纸拿给戚映竹。成姆妈是个文化水平和时雨不堪上下的白丁,她家人也差不多。这写来的信,便错字连篇,语句不通,还经常写着写着,用画小人小花替代……而到最后,干脆用圆圈替代了。
    成姆妈却指着几个圆圈,喜滋滋道:“这是我那刚开始认字的小孙儿给我写的……我可要我家小孙儿好好读书,日后当大官挣大钱,光宗耀祖,别学他老子爷老子娘一样混日子。”
    这信是成姆妈的儿子儿媳写来的。戚映竹半猜半蒙,将信读了个通顺。成姆妈的儿子儿媳在宣平侯做着小厮嬷嬷的活计,整个一家人都在宣平侯府当值。在信中,夫妻二人诉说了对姆妈的想念,说了家中的情况,抱怨着问姆妈什么时候能够回京城,一家人团聚。
    那小媳妇在信里抱怨得很直白:“要不是那个病秧子拖累……”
    成姆妈在旁赶紧解释:“就是乡下人粗俗,女郎你别听我儿媳说的……”
    戚映竹微微笑,道:“姆妈,放心,不碍事的,我不会记心里的。”
    成姆妈见她神色还好,便微微放宽心。成姆妈笑着道:“她懂什么!根本不知道女郎你的福气!只要唐二郎回来,老婆子就能跟着你享福……什么时候回京城不是回京城呢?”
    成姆妈有了信心:“等到明天,老婆子再去烦那个药铺,他们肯定得给药!”
    戚映竹点头说是,再与姆妈说了几句话,嘱咐姆妈将粥喝了,戚映竹才回去寝舍。
    姆妈让戚映竹早些睡,戚映竹却坐在桌案前,看着一桌的笔墨纸砚出神。她神色冷淡,心中凉透,只觉得这人生,百般不如意,百般不顺自己的意。
    人生竟寄托在一个“唐二郎”身上,指望他对自己的不离不弃。
    京城的人看着她的笑话,她竟然要重新攀上富贵,借此让他们不敢小瞧她。
    她是想过冷清清的寂寞生活的,可是这样的生活,好像只有她一人想过,旁人不给她清静。
    她病歪歪的身子骨,姆妈家人的期盼,时雨手中的三根银针……戚映竹眼中蓄了泪,滚滚落下腮畔。
    --
    在前去找戚映竹的路上,时雨一直在踟蹰。
    他已然和戚映竹翻脸,已然没有回头的机会。他解释不清楚他举起银针的行为,他给自己选了一条不能回头的路。并且这条路,时雨是知道这对自己有利。
    他还是应该杀她的。
    可他这些天,为什么一直下定不了去找她的决心?让他产生挣扎的情感,是他需要及时斩断的。可他为什么还在挣扎?
    ——要狠下心!要狠下心!杀手怎能有心!没有心才不会败,有心就会输……这样的道理从小被教,已经深入灵魂,有什么值得挣扎的!
    时雨发着抖,立在戚映竹寝舍的窗子前。屋中静悄悄的,灯火已灭,想来戚映竹已经睡了。
    寂静夜中花香四溢,黑衣少年手指颤抖得厉害,伸手推开那扇窗。这个动作让他彷徨惧怕,可是却比不上他眼睛所见的——
    一条长绫,绑在横梁上。戚映竹踩着桌子上去,悬在长绫下,青色裙裾单薄。她闭上眼,垂下手脚,任由窒息的感觉凌迟向自己。
    如此,便可得以解决。
    突而,那卡着脖颈的窒息感消失。一声极轻的“砰”声,悬在房梁上的长绫软趴趴地飘落开,时雨长身掠入,抱住戚映竹,将她搂抱到怀中,抱着她落了地。
    她一点儿气息没有,面容惨淡,如尸体一般冰冷僵硬。
    时雨手指僵硬着,在她喉口轻击了几下,又捏住她的人中。他惶惶地看着她,低头为她渡气。冰冷而柔软的唇相贴,时雨心神空空,全然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他大脑一直是空的。
    戚映竹终于咳嗽着睁开了眼,模糊地看到少年的面容。她的目光渐渐定住,看到时雨的脸。他脸色苍白无比,好像悬梁的人是他自己一样。
    时雨忽然俯身,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少年睫毛上挂着泪珠,眼神无助空寂。他声音沙哑,带着哽咽和绝望:“你太讨厌了!
    “我不要了,我不动手了……你别这样!我不接这生意了……我愿意赔钱的!”
    第28章 戚映竹气息奄奄,即……
    戚映竹气息奄奄, 即使被时雨搂在怀里,她也周身冰凉,神智模糊。
    时雨抱着她, 心口前所未有的难受,如同有人拿着钝刀生生剜肉一般。他无意纠结这是什么样的感觉, 惧怕已经将他包裹住。而就连这惧怕, 都是他从未感受到的强烈。
    突然萌生的感受尚未让少年好奇, 已经让少年更怕。
    时雨自己尚且恍惚,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将戚映竹从冰凉的地面上抱起来。她总是不让他进她的寝舍, 但这一次, 时雨抱着她快步进去,戚映竹歪在他怀中,一点儿气都发不出来。
    时雨将她放到床上, 又倾身来抱她。他向来惜财如命,自私独我, 但现在他却胡乱地、不要钱一般地将自己的内力输送给她,好帮她身体暖和起来,堵塞的血液重新流动起来。
    戚映竹这条命, 在时雨的百般相护中, 终于一点点流了回来。
    戚映竹咳嗽起来, 空洞的眼神变得清明。时雨一阵欢喜,湿润的睫毛滴答,低头来看她:“你活过来了, 是不是?”
    戚映竹迷惘地看着他。
    从她心无生气、悬梁自尽开始, 到她被救,她心神一直在飘忽的。感觉有人在耳边又喊又叫,感觉有人掐她咽喉人中。戚映竹对这人间没有依恋, 她无动于衷,只想解脱……
    可为什么,还是活过来了?
    戚映竹看着时雨闪着银光的眼睛:是他救了她?
    为什么要救她?
    醒过来的戚映竹,看到时雨,眼眶便一点点发红,再次想到他举起银针的样子。生命不能消逝,挽留后一阵心烦。戚映竹将他推开,翻身卧在床榻上,背对着他,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
    时雨呆呆地坐着。
    他感觉到她不太高兴,但他更欢喜她活了过来。
    时雨手足无措一会儿,脸从她肩头探过去想看她,他不安地小声问:“你为什么……”
    他手指了指她被勒得留下红痕的脖颈:“……要那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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