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排号炮震天炸响,地动山摇。范河城西面旗旆成阴的赵营本阵,中军大帐内,赵当世昂首阔步走至一张数人宽的太师椅前四平八稳坐下。他穿戴一身鲜明金色山文甲坐东朝西,光彩夺目的盔甲与七八张斑斓猛虎皮披就的太师椅相衬,凛凛可敬,将其身为一军之主的威势展现的淋漓尽致。
帐门大敞,敛起的挂幕在风中微动。由赵当世的太师椅左右分列的人员层层叠叠一直延伸出帐外数百步。最上首二位,左边一人着银色山文甲,站立挺拔如松,此人便是今日范河城之战的实际统帅效节营统制徐珲;右边一人一袭直裰端坐檀木椅,双目微闭,这则是此战随军谋士无俦营参军覃奇功。他俩的身后,都散落分立着一些军中幕客文书。与这些幕客文书一处的,尚有许多身穿青衣,头戴耗笠的旗牌、塘兵,其众一应俱着齐腰甲,简单干练。
徐、覃往下,两边各站两排穿挂整齐的军将,队列森然至帐门而止。军将们或着鱼鳞甲,或着布面甲五颜六色、形制不一。出了大帐,沿缓坡直下辕门,泱泱肃立清一色手握长刀的白色罩甲材官,这些材官均出自亲养司,为赵当世梯己亲卫。他们的统领乃紫花罩甲当身的指挥使周文赫,当下在坡上坡下不断来回巡视,确保本阵核心地带形势的安稳。
“徐统制,各处阵列都安排妥当了?”坐定之后,赵当世洪声发问,余音绕帐。
徐珲横跨一步,拱手道:“回主公。覃进孝、茅庵东、范己威、吴鸣凤、熊万剑五哨皆各就其位。覃、茅、范三哨为主力,吴、熊二哨为后备。”无俦营统制侯大贵领两哨出营,留了吴、熊二哨在鹿头店,临时归赵当世、徐珲调配,五哨统共二千五百人,便是目前范河城赵营的所有战力。时下五名哨官连同效节营中军官杨科新在内,不在本阵、全在前线备战指挥。
“回贼到哪里了?”赵当世继续问道。昨日传来回营马军往河西庄齐聚,凭着马力一日一夜,马光春的三千骑必已合拢。
下首庞劲明跨步出列道:“一刻钟前,便到了龙头桥,现下想必距武岗不远了!”又道,“经再次点计,与先前数次侦查相符,总数三千左右!”
因顾忌范河城本身城垣未立、堡楼未建,并没有实在可以依托的防御设施,所以赵营向西布阵于距范河城仅五里的武岗,这是一片旷野,只有众人目前所在的本阵区域有着轻微的地势起伏,以二千五百步卒迎战三千马军,赵营从赵当世而下众军将,都抱着破釜沉舟的勇气及信念。
回营源起西北,尤重马军,马守应苦心经营近十年,方攒起马光春这一支堪称精锐的马军。其部一人三至四马,甲胄齐全,机动力极强,作战风格亦极尽剽悍。以此为基本,回营方能在满天星斗般的流寇中始终跻身翘楚行列。而马光春边军出生,行伍近二十年,作战经验尤为丰富,有他统带这支马军,无异如虎添翼。
赵营遭遇过不少以马军为主的强敌,诸如曹文诏、祖大乐等都足称精锐,赵当世及徐珲并不认为马光春这支马军的实力能超过他们,但对于当下的赵营而言,挑战依旧巨大。原因无他,此前诸战能胜,大都依靠了山川地利,敌骑虽勇,可无形中多多少少因地形阻滞,威力大减。今时不同往昔,范河城西面方圆数百里沃野平原,无险可恃,回营马军驰骋其上,正如鱼得水。反观赵营,兵无一马可凭,克敌难度陡升。
长久以来,针对赵营缺马的实情,赵当世绞尽脑汁想了各种方法弥补此短板。但战马作为最重要战略物资之一,毕竟不是谈笑间便能获取。故此,赵当世一方面继续开拓渠道,搜罗马匹,另一方面也将目光投向了“以步制骑”这一策略。
宋、明两代均以缺马为痼疾,朝野人士前后提出乃至尝试过多种战术代之,是以前人经验不乏可借鉴处。
军队出川至楚,目光长远的赵当世便开始考虑以步为主的赵营今后作战于湖广等地平原的方式。昌则玉、穆公淳、覃奇功等都是博览群书的有识之士,徐珲、郭如克亦为历经实战的眼界开阔之将,赵当世召集过他们几次,以宋朝及本朝为主,专门讨论过克制骑兵的实例,并期望从中找到最适合赵营复用的方法。而这次范河城之战,因此也成为了赵营调研已久的“以步制骑”战术的试验田。
数十匹快马疾风般掠过,赵营阵中百铳齐发,马匹中弹,卧地哀嚎,范己威绰刀呸一声道:“狗日的回贼,骡马恁多!”兵械盔甲易得,战马甚至骡驴难得。征战至今,范己威看惯了各家营头对战马爱如己出,眼下遇见未战先驱马群冲阵的回营,不由大为惊叹。
诚然,被蒙了双眼、卸去鞍鞯、朝赵营阵列狂奔的马群大体都是些劣马驽马,但相较于赵营对马匹的渴求与珍惜,足见回营马多并非浪得虚名。
放在往日,在此平原忽遭数百疯马的舍身冲击,赵营兵士或许已经骚乱,但此刻范己威惊诧归惊诧,却不着慌。他扬刀举旗,十余名塘兵分赴阵列各处传递军令,少时,车轮碌碌,近百辆鹿角车迅速围成四方。四方每面开一营门,每营门各有三四辆偏厢车作为屏障护卫。这些偏厢车形制不大,每车七人操持,单轮推动行动颇速,一车上装熟铁佛郎机一门、流星炮一门、鸟铳三支及火药铅子若干。除却稳控鹿角车、偏厢车的兵士外,范己威哨中所余兵士全列队于车围成的空心阵中,三分之一为统一制式的鸟铳手,又三分之一为持重弩强弓的弓弩手,另三分之一则为手持长刀大斧的壮士。
历朝历代,以步兵抵御骑兵的方式各不相同。
后汉东羌为患,破羌将军段颎“令军中张镞利刃,长矛三重,挟以强弩,列轻骑为左右翼”,以长枪叠阵配合强弩轻骑,最终攻灭东羌。
唐代名将苏定方“令步卒据高,攒槊外向,亲引劲骑阵北原。贼三突步阵,不能入”,据险利用枪阵对付突厥骑兵,同样收效甚著。
及至两宋,弓弩发展迅速,在军中大比例装配,面对擅用重装骑兵的强敌金朝,宋将吴璘利用长期与金朝骑兵周旋的经验提出“制其重甲,则劲弓强弩”,进一步主张弓弩据敌。其兄吴玠同样秉承此观点,“命诸将选劲弓强弩,分番迭射,号‘驻队矢’,连发不绝,繁如雨注”,“金生兵踵至,人被重铠,铁钩相连,鱼贯而上。璘以驻队矢迭射,矢下如雨,死者层积”,将弓弩之利彻底发扬光大。
到了明代,因宋代弓弩技艺多有遗失,且火器逐渐展露头角,是以普遍在军中推广三眼铳、鸟铳、佛郎机等铳炮。然火器射速过慢,易受骑兵近战突击,所以兴起了研制并配用“战车”的热潮。譬如正德年间仇越以战车解围宁化寨、嘉靖十三年明军在舆武营以战车大败蒙古部落都是很好的例证。战车一旦结寨,可视为小型堡垒,能有效阻遏骑马冲击,并为远程部队提供庇护。
嘉靖中,兵部左侍郎、总制三边军务的刘天和曾在前人基础上改革战车兵制。他用弘治朝的全胜车为蓝本,改造出了全胜战火轻车,换双轮为单轮,弃大车替小车,并重新规定了战车上的火器制式,大大提升了战车的机动性及野战可靠性。实战表明,只要用法得当,这些战车对付起骑兵效果拔群。
嘉靖十五年蒙古右翼三万户济农吉囊入寇宁夏,明军发战车埋伏山口,大败之。后吉囊又率兵犯甘州山丹卫,山丹营总兵姜奭领车营驱逐却陷入重围,他以战车百辆环围掩护,铳炮弓弩猛击蒙古兵使之数度冲锋无果而撤。到嘉靖十六年春正月,吉囊卷土重来,统兵数万再进宁夏,总兵王效靠战车败之。复转延绥,又败于总兵任杰。八月宁夏明军五百人出塞遭吉囊包围,明军急分布战车自守,八千蒙古兵屡攻损兵折将,竟痛哭而去。刘天和自任陕西三边总制到离任四年中,与蒙古诸部落交战二十七次,累计斩获首级数千,可谓盛绩。
虽然往后,万历朝右都御史、总督蓟辽保定等处的王象乾编制车营大阵,但犹如空中楼阁,可观不可及。其需数百鹿角车围四方,数十偏厢车护营门,狮虎车、辎重车、独轮车等护内外中军,更有大将军炮、二将军炮、灭虏炮均二三十门,百子铳、火箭匣、钉板、拒马枪无计,其余追风枪、鸟铳、三眼枪、筤筅、钩镰、锛斧、鎲钯、掀镢、挨牌乃至铁蒺藜等等更不计其数,总计一阵上下操守战兵逾万人,成本大到当时的户部直接以无钱为由相拒,颇有些矫枉过正的意味。
赵当世会同营中文武,长期研究,最终定下了最适合赵营现状的战术。即赶制战车为城基,佐以鸟铳、小型火炮及部分强弓重弩,形成守御为主的车阵。囿于赵营家底,此车阵威力自然难比刘天和、王象乾的车阵,但赵当世相信,用它来对付流寇,已经足够。
除此之外,应对骑兵有可能的透阵。赵营在铳手、弓弩手外,还配备了一定比例的长刀大斧手。南宋绍兴十年,郾城之战,以步兵为主的岳家军用“麻扎刀、提刀、大斧”等兵械击溃了“尤重铁甲”的金兵铁浮屠;绍兴十一年,柘皋之战,宋将王德“令万兵持长斧,如墙而进”,大败完颜宗弼麾下铁骑;唐代香积寺之战,唐将李嗣业“步卒二千以陌刀、长柯斧堵进,所向无前”,完胜安庆绪叛军。以上等等战例,都让赵当世、徐珲等下定决心,组建长兵近战部队作为车阵的最后一道庇护。
数月以来,徐珲为了车阵一事苦心积虑,无俦营、起浑营不好直接插手,他自己效节营下前、左、右三哨都已完成车阵的装配及基础操练。覃进孝、茅庵东、范己威三位哨官中,最开始覃进孝对车阵尤其抵触,认为是“王八缩壳阵”完全配不上野战厮杀的荣誉,端的是不屑一顾。直到后来,等兵备补充完善、兵士演练日渐熟练,他才改颜换色,乃至成为车阵的坚定拥趸。所以,车阵为核心的效节营三哨在此战中乃是当之无愧的主力。无俦营吴鸣凤、熊万剑两哨因此被放在了后列预备听用。
狂奔中的群马再凶蛮,当撞上鹿角车结成阵势外围那密密匝匝的尖锐角刺,登时溃如散沙,阵内兵士再放铳矢将剩余众马或惊或杀,马光春自以为得计的这一招下马威,转眼就成了徒劳。
74动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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