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风篁匆匆忙忙赶到伊杏恩院子里的时候,事态已经略微平息——意思是大的动静已经消停了,只是看着里里外外跪了一地的下人,以及端坐主位正面无表情的皇帝,也知道还没结束。
“陛下。”云风篁上前行礼,迅速环顾一圈周围,没发现伊杏恩的身影,正要旁敲侧击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见皇帝一摆手让她起来,旋即指了指内室,简短道:“爱妃自己进去看罢。”
语气冷硬,愠怒暗藏,瞧着是已动了真怒。
这让云风篁心下诧异,因为在她印象中这位主儿可不是喜欢情绪外露的人,能把他气得大晚上的装都不装了,得是什么样的变故?
“妾身遵旨。”低头福了福,云风篁走进内室。
进门之前她自觉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比如说看到伊杏恩衣裳不整的跟个外男一起躺在帐子里之类,却没想到转过屏风,率先看到的却是……纪暮紫?!
饶是云风篁自诩处变不惊也不由怔忪了下:“你怎么会在这里?!伊奉衣呢?”
约莫是灯火的缘故,纪暮紫此刻看起来气色不似白昼那么惨淡,双颊泛红,唇色娇艳,只是眼神之中无悲无喜,用浅粉缎面的锦被将自己裹的结实,闻言朝帐子后头抬了抬下巴,淡淡说:“妾身将人弄晕了之后扔那了。”
云风篁:“……”
她冷静了下,也没走过去看,只退出内室,到皇帝跟前跪下,“妾身御下无方,请陛下责罚!”
皇帝手里捧了盏热茶,却没喝,只漫不经心的拨弄着,半晌,将茶碗放到桌上,方侧头瞥一眼自己这婕妤。
云风篁此刻态度非常的端正,跪姿谦卑,螓首微垂,匆匆挽的抛家髻松松的坠在脑后,斜插的赤金鸾鸟衔珠长簪在烛火下泛着冰冷而华贵的光彩,与耳畔的金摺丝珠串耳坠子交相辉映,愈显她眉睫似墨,肤光胜雪。
“……”皇帝凝视着她,室中原本就不算松弛的气氛越发紧绷,似一张弓,开到了极致,就在有些胆怯的宫人已经吃不住这压力,摇摇欲坠之际,皇帝终于开口,似乎已经收敛了怒火,平静问,“爱妃打算如何处置?”
云风篁吃不准他心思,思索了下措辞,才道:“妾身入宫时日尚浅,从来没有碰见过这样的事情。陛下要妾身当场处置,妾身只怕没有这样的急智。妾身就是想着,纪嫔跟伊奉衣的身边人,怕是不妥?还有就是,伊奉衣还在房里,是不是先移出来让太医瞧瞧?”
说了这话就屏息凝神,垂手侍立,静待皇帝的反应。
皇帝冷笑:“只是她们的身边人?身边人不过都是些奴才,没有做主子的拿主意,他们哪里来的胆子胡作非为?!”
不等云风篁接话,他又提高了声音,厉声道,“今晚可以假扮伊奉衣以迷香媚药算计朕,明日是不是也能用鸩毒匕首招呼朕?!之前纪亭照于春题湖上指使奴仆穿水靠潜入湖中,扯朕落水,还说什么意外,说什么开个玩笑并无恶意——怎么婕妤到现在还要为纪氏辩驳,让朕相信纪氏的宫嫔也是无心之举,专门来伊奉衣这儿跟朕开玩笑!?”
“……妾身不敢。”云风篁简直想吐血了,这是什么样的猪队友!
且不说就皇帝跟纪氏之间的芥蒂,根本不是纪暮紫主动邀宠献媚就能揭过的,遑论纪明玕被关押在前,这时候纪氏不收敛行迹谨慎言行以免被抓到把柄雪上加霜,竟然上赶着做出弄晕侍寝宫嫔代为承欢的事情……
这是纪暮紫不长脑子,还是她急昏了头出此下策?!
算了不管了,随便这位主儿怎么想的,事情已经做成,出发点都不重要了——云风篁顶着皇帝冰冷锐利的目光,硬着头皮道,“陛下,妾身与纪嫔都是宫中妃嫔,都是您的人,纵然平素有些小心思,掐尖要强争风吃醋是有的,要说谋害陛下,借妾身十万个胆子,那也是不可能的啊!妾身觉得纪嫔应该只是嫉恨伊奉衣,争宠昏了头了!”
她知道这话说服不了皇帝,因为皇帝都亲自提出主要责任在主子而不是奴才了,显然是否决了云风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扯几个奴才出来顶缸的提议。
这会儿又怎么可能同意将事情的性质定在只是妃嫔之间的争斗上?
所以见皇帝皱眉,忙道,“陛下,妾身有几句话,请陛下容妾身单独奏对!”
“……都下去。”皇帝闻言眯起眼,看了她会儿,淡淡吩咐。
身后顿时传来无声的松气声。
云风篁又道:“也伺候纪嫔跟伊奉衣去其他屋子候命。”
见皇帝没反对,有几个机灵的宫人连忙进去内室,没多久就将两名宫嫔抬去隔壁安置。
屋子里只剩了帝妃二人,皇帝神色也松缓了些:“爱妃可以说了么?”
“陛下,邺国公夫人尸骨未寒,太皇太后还在病中。”云风篁攥紧了帕子,低着头,轻声说道,“此时此刻,纪氏纵然有着教养子女无方的疏漏,陛下身为天子,也该宽容待之,毕竟,天下皆知,当年是纪氏力主迎立陛下于扶阳的!”
她说这番话时语气平静,心头却砰砰的跳。
索性皇帝听罢,没有暴怒的意思,只淡淡问:“爱妃是说,朕所以一辈子都要宽容纪氏,哪怕他们大逆不道、咄咄逼人?”
“当然不是!”云风篁暗松口气,心道即使皇帝此刻其实已经动怒了,没有立刻发作,可见还是愿意听下去的,那就有着机会,“纪氏当年迎立陛下,并非纯粹为陛下考虑,这是其一;其二,纪氏这些年骄横跋扈,甚至居心叵测,谋害皇嗣,对陛下也多有不敬,原也将迎立的功劳消耗殆尽……但,纪氏是纪氏,陛下是陛下,纪氏区区臣子,怎配与陛下相比?”
皇帝看着她:“说下去!”
云风篁抿了抿嘴,抬头与他对望:“妾身斗胆,请问陛下:陛下正当盛年,英明神武,是只愿做一守成之君呢,还是效仿太祖皇帝陛下,宁靖天下,澄清宇内,做一代中兴之主?”
“区区婕妤,口气倒是不小。”淳嘉凝视着她,哼笑道,“这等话……是你能说的么?”
云风篁道:“在其位谋其政,妾身身为宫妃,生死荣辱系于陛下之身,为陛下谋,岂非理所当然?”
皇帝哂道:“你做什么都有理由……行了,也莫要效仿谋士游说之语,开门见山罢。”
“纪氏可以不忠不义,但陛下不可不念旧情。”云风篁轻声道,“因为纪氏已如昨日黄花,陛下却似朝阳初升,来日方长!”
所以让朕再次纵容纪氏,好展示自己宽阔的胸怀、仁善的品德,以折服朝野上下?
皇帝无声的笑了笑:“朕闻前人曾言夷狄畏威而不怀德,观今时庙堂,不外如是。”
“人心慊慊(qie),自古如之。”云风篁坦然道,“然而若能选择,谁会放着宽厚明君不投奔,却在刻薄寡恩之辈手底下做事?”
见皇帝沉吟不语。
她攥紧了手又松开,如此反复两次,终究鼓起勇气道了句,“孝宗皇帝陛下虽则膝下无子,但旁支宗亲贵胄并非只摄政王一脉以及陛下。纪氏狼子野心,谨慎多疑,摄政王世子当年不足十岁,他们尚且不相信,最终却选了陛下……不是吗?”
请想想您当年是怎么上台的?
不就是袁太后为了让你以庶子的身份继承王爵,从出生就开始各种刷温厚孝顺知恩图报乖巧懂事体贴善良等等正面人设?
刷的多了信的人多了,纪氏也信以为真,觉得你好控制,不容易反水,最重要的是,就算反水了,约莫也因着心慈手软之类的原因不会下狠手,这才决定扶你登基?
这会儿你要是对纪氏穷追猛打,还是在人家纪氏刚刚死了老主母——邺国公夫人还是在宫里遇刺的——纪太皇太后还病着的情况下,哪怕有着纪氏不轨的把柄,能不叫人议论这是对太皇太后对纪氏落井下石?!
不说纪氏到底执政多年,即使一时不查被打了个晕头转向,如今是否还有着扭转乾坤的能力,就说这庙堂上下,如今拦着皇帝大权在握的,可不只是纪氏一家。
你现在就把多年树立起来的人设给毁了,其他人,包括正在跟你合作的摄政王在内,能没点儿兔死狐悲的心情?
皇帝亲政迄今不几个月,中间为了迷惑纪氏都没什么大动作,就算积蓄了些力量,从他杀邺国公夫人需要亲自动手来看,怕也是十分寒酸,拿不出手。此番能够顺顺利利的辖制住纪氏,摄政王绝对是出了大力的。
但是,但是,摄政王愿意这么做,可不是为了让皇帝御极宇内,而是有着自己的打算的。退一步来讲,就算摄政王忽然想开了,不想跟皇帝争什么,就想为公襄氏的未来发光发热,他可是半步皇太弟的人!
能不担心皇帝大权在握之后翻旧账,或者只是为策万全送他全家下去见孝宗?
总之,占着绝对优势,又或者一无所有的时候,展现出狰狞、冷酷的一面,也还罢了。前者毋须担忧,后者背水一搏而已。
比如云风篁逼迫熙景的时候就没什么忌讳的,因为熙景的身份手段筹码跟她差距太大了,大到哪怕熙景怀疑她地位不稳了也无力反抗。
但如皇帝此刻,优势有,却只小荷才露尖尖角;筹码有,然而胜败还在模糊之中,这种情况下,表现的太刻薄寡恩,反而会激起对手们的警惕与恐惧,没准就同仇敌忾先解决他呢?
之前云风篁吓唬袁楝娘时就说过,皇帝虽然还没儿子,但宗室有啊!
当年能给孝宗过继淳嘉为嗣子,干什么不能再来一次,给淳嘉过继个年幼嗣子?
总之,如今对皇帝最有利的选择,就是继续保持温文尔雅心慈手软的形象——这样虽然夺权的速度可能会放慢,却不容易在地位尚未稳固的时候招来一致的针对,而且给对手一线生机,他日再对付其他人时,那些人也不至于殊死抵抗,牵累广众,损耗国祚……
当然,这么做对大局是极好的,对皇帝本身,以及这些年来陪着皇帝忍辱负重的人来说,却不够畅快了。
这要是袁楝娘姑侄,云风篁就算这么想的也万万不会说出来。
毕竟那位悦婕妤的性.子……
可淳嘉帝么,云风篁对他还是有点儿信心的,因为就在昨儿个,这位都还在兢兢业业的演着呢。
“……生而为女子,真是委屈爱妃了。”她一口气说完,低头垂眸,屏息凝神而立。
半晌,皇帝悠悠一叹,说道,“既如此,那你觉得,朕该如何处置此事?”
第四十四章 人设不能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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