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嘉没看她,却转向了不远处面色苍白的公襄霄:“世子为何会出现在后宫之中?”
“……臣弟代父王入宫给皇祖母请安,闲聊之际忘了辰光,告退时宫门已然落锁,故此夜宿宫中。”公襄霄沉默了会儿,有些艰难的开口,“原本打算在写翠轩住一晚就出宫回去别院,但方才安置,小厮禀告说有小内侍夤夜而来,私下告知……陛下欲秘密召见臣弟。臣弟不敢怠慢,故此匆忙赶到其所言之地。”
“不料并非见着陛下,却被认为与伊嫔私会。”
宣妃就问:“那小内侍可是御前伺候的?”
“是不是御前伺候的,反正跑不了。”公襄霄还没回答,云风篁就插进来,冷冰冰的说道,“等会儿叫各处彻查那会儿交代不出来行踪的小内侍,挨个给世子的小厮辨认就是!本宫好奇的是,从写翠轩所在的斑竹麓到兰舟夜雨阁之间,隔着长岭与空明池,不乏戍卫的甲士以及巡守之人,却不知道世子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抵达,还挨到伊氏前往,才被捉住现行的?”
说话间她睨了眼宣妃,一副本宫就是在怀疑你的样子。
宣妃胸口一堵,这要是换个正常点的妃子,大晚上手下的宫嫔跟年轻的外男被抓住私会,早就跪下来请罪、自承御下无方了,贤妃哪里来的脸只字不提自己的错处不说,还一个劲的咄咄逼人?!
“陛下跟前的人这几个月以来换了好些,臣弟的小厮却不认识那小内侍。”宣妃心里破口大骂,就听公襄霄低声说道,“至于臣弟是怎么穿过重重关卡抵达空明池畔的,臣弟也觉得很奇怪。因为臣弟就是那么走过来的,中间没有遇见任何人……臣弟当时以为是陛下的安排。”
云风篁冷着脸,道:“且不说你这番话是真是假,本宫问你,你既然是以为赴陛下的约,为何到了附近见到本宫跟前的伊氏不回避?可别说你将伊氏当做了陛下!”
就算伊杏恩按照吩咐裹的结结实实出去的,身量跟淳嘉也相去甚远——淳嘉比伊氏高了足足一个头的。
但凡有眼睛的怎么也不可能将之当成了皇帝。
“自然没有将伊嫔当做陛下。”公襄霄面色缓和了不少,似乎逐渐镇定下来,说道,“但夜色之中晦明不清,只道是陛下派过来引路的宫人。故此站在原地等她过来,谁知道才到近前,尚未说话,四周就冒出了一群人,压根不给解释的机会便将事情闹大了。”
宣妃趁势说道:“贤妃娘娘,那伊嫔呢?伊嫔既然到兰舟夜雨阁遗址是为了寻找一些旧时物件讨您欢心,见着外男,为何不回避?总不能将堂堂世子当成了宫人罢?这也不合情理不是?毕竟兰舟夜雨阁自从烧毁之后,自来就是没人的。”
“这大晚上的,伊嫔一介女流,看到有人在那儿,哪里来的胆子,不走反留?甚至,还要凑上去?”
“伊氏,宣妃的问话,你可听见了?”云风篁丝毫不慌,睨向不远处跪着的伊杏恩。
伊杏恩脸色发白,她原本容貌绝美,此刻微微颦眉,略带惊慌,愈显弱不胜衣,惹人怜爱。
“回娘娘的话,妾身跟绛雾苑的宫人想法是一样的。”她柔柔弱弱的说道,“因着留丹堂的缘故,远远的望见有人在空明池畔徘徊,就想着是不是为非作歹之徒?若是在其他地方见着,妾身也就走了开去,禀告娘娘做主了。但偏生是在兰舟夜雨阁附近,妾身就想着这地儿是娘娘去岁过来带着妾身们住的地方,大晚上的,这么个人在这里,是不是想做什么对娘娘不利的事情?”
“为防万一,妾身于是凑过去,想监视一番,至不济,看清楚那人是谁,回头也好给娘娘检举。”
“不想才借着四周草木掩护走近了些,尚未看清楚世子面容呢,就被绛雾苑的人按住了……妾身还是听他们开口,才知道是世子的。”
话到这儿也还罢了,顶多就是一场误会,谁都没责任,偏偏这时候伊杏恩又加了句,“妾身被按住时起初兜帽没被揭下,听到有人边拉下妾身的兜帽边说了句‘竟然是贤妃娘娘’,待看清楚妾身模样后,那人才改口,说‘怎么是伊嫔’。”
话音才落,云风篁面色一沉,蓦然抬手就给了宣妃一个耳刮子:“贱婢好大的胆子!”
宣妃猝不及防,被打之后过了足足一个呼吸才回过神来,她出身高贵,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一时间气的直哆嗦:“贤妃你!!!”
“求陛下为妾身做主!”她才喊了一声,云风篁已经眼含热泪的扑到淳嘉跟前,诉说道,“妾身与宣妃从前非亲非故,自从她入宫以来,固然有过些龃龉,但都是小事,且已经过去。今岁避暑以来,妾身将宫权托付她与瑞妃,自己从旁悉心指点,自认为没有什么对不起她们的地方!谁知道她们这般贪心不足,竟还想着栽赃妾身与世子!”
不等淳嘉开口,也不给宣妃喊冤的机会,她就又转头怒视着宣妃,厉声呵斥,“你这贱婢真正狼心狗肺!你嫉恨本宫也还罢了,宫妃之间争风吃醋本是常事。但你居然为了一己之私,将世子也拖下水!可知道世子乃陛下嫡亲堂弟,为宗室子弟?!这般事情传出去,叫人如何看陛下、如何看公襄氏?!”
“简直丧心病狂!”
“陛下,妾身冤枉啊!”宣妃直接哭出了声,跪下来膝行上前扯住淳嘉袍角,哽咽道,“只凭伊氏只字片语,难道就可以定妾身的罪过了吗?!无论如何,世子与伊氏在空明池畔被抓了现行是事实——为什么这二人尚未被问罪,倒是妾身先挨了贤妃娘娘的掌掴?!”
“妾身再怎么也是陛下的宣妃,纵然有过,自有宫规处置,贤妃娘娘有什么资格对妾身动手?!”
话才说完,伊杏恩也磕了个头,呜呜咽咽的说道:“妾身敢以性命担保,妾身所言句句属实!而且妾身还记得那宫人的样子!”
淳嘉无动于衷的看着面前此起彼伏抽噎的妃嫔,半晌,才没什么表情的吩咐:“将绛雾苑的宫人都带上来,让伊氏辨认。”
又命雁引,“御前内侍也都召齐了,令世子主仆指出传话小内侍可在其中。”
然后就是伊杏恩很快认出来将她误以为贤妃的宫人,乃是伺候宣妃的一个宫女,并非陪嫁,属于烟兰宫大清洗之后补进去的宫女,经过宣妃主仆考察以为可以栽培故而留在身边的。
但公襄霄主仆将御前伺候的内侍统统看了一遍,却是摇头,表示那传话的小内侍并不在其中。
淳嘉于是吩咐雁引,去彻查昨晚上谁去过斑竹麓。
如此又带了数名内侍到场,但公襄霄的小厮窦宿还是摇头:“都不是。”
“那就没其他内侍了。”雁引闻言看了眼淳嘉,说道,“这些里头昨晚上去过斑竹麓的其实只两个,另外的都是没有证据证明当时不在斑竹麓的。”
宫禁之中伺候的人虽然多,却各有司职,天子亲自发话,底下人谁敢怠慢,尤其斑竹麓是宗亲居处,因为这两代公襄氏主支人丁凋敝,向来冷清,宫人也很少往那边去,查起来并不难。
雁引再三保证,决计不可能有遗漏的。
这么着,窦宿却全部否认了,这很难不让人怀疑,压根就没有所谓的小内侍——公襄霄当然也不是误以为淳嘉相约才去空明池畔等候。
而且没多久,禁军副统领郑凤森赶过来请罪,坚决否认昨晚上从斑竹麓到空明池畔的一路关卡无人:“儿郎们虽然不乏有时候会惫懒些,但戍卫宫廷,岂是小事?臣方才质问过,今晚上宫禁上下,擅自离职躲懒的有五六人,但都是后山那边的。至于长岭同斑竹麓的人,不说十万分警惕,却都尽忠职守,未曾离开半步……他们都说不曾见过世子。”
又扫了眼公襄霄足下,提出了一个建议,“从斑竹麓到空明池,若是经过关卡,足底应该会沾上些许红泥。那是长岭上为了栽种山茶专门从南方运过来的,行宫别处都没有。”
众人闻言下意识的看向公襄霄袍底,就见他着一双皂面白底绣麒麟祥云的短靴,因为是白色的底子,沾了什么看的格外清楚,这会儿干干净净的,仿佛才上脚一样。
“臣弟也知道长岭会有红泥。”迎着众多意味深长的视线,公襄霄冷静解释,“故此经过时格外的小心……这两日未曾下雨,那一段路不算泥泞,经过时只在靴底黏了些,到空明池畔后,臣弟就设法将之擦去,免得面圣时失仪。”
宣妃立刻问:“却不知道世子是在什么地方擦去的?又是用什么擦去的?”
公襄霄扫了她一眼没说话,只听淳嘉缓缓开口:“雁引你让人去空明池畔瞧瞧。”
雁引退下之后没多久就回来禀告,说是的确找到一处草丛,有着被擦过红泥的痕迹,而且让人跟长岭上的红泥对比过,发现是一样的,甚至还在长岭那边找到两个不起眼的脚印——因为最近没下过雨,脚印就不明显,是仔仔细细的检查才发现的——雁引为此还专门带了个沙盘来,客客气气的请公襄霄踩上一脚,好跟长岭那边发现的脚印做比较。
这一比较的确是同一个人,结果宣布后,淳嘉的脸色就阴沉下来,看向郑凤森。
郑凤森显然也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愣了愣才跪下来请罪。
“汝父子主持禁军多年,连底下人说的话是真是假都分不清楚?!”淳嘉没给他留面子,劈头盖脸的呵斥了盏茶功夫,才让他滚下去,“去查清楚再来禀告!混账东西!”
宣妃又惊又怒,如果公襄霄没问题的话,那就很难指证伊杏恩与之私会,那么伊杏恩所言绛雾苑的人起初以为她是贤妃这件事情,毫无疑问会成为宣妃欲谋害贤妃的证据——其实这个证据并不牢靠,但以云风篁的战绩,这就足够了!
那等着宣妃是的会是什么?
她不敢想。
正急速思索着该如何自辩,自辩不成该如何舍车保帅……就听淳嘉吩咐雁引,将闲人都清理出去,连公襄霄也被请去外间奉茶,只留贤妃宣妃及其心腹近侍。
“洛氏好歹也是名门望族,怎么会有你这样的蠢货?!”等清了场,宣妃微微张嘴,正待开口,结果眼前一花,是云风篁又给了她一个耳光!
宣妃简直快晕过去了——云风篁却还要骂她愚蠢糊涂,“你父兄都在前朝为陛下用命,你倒好,好日子过腻味了净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儿!”
“洛氏难不成是将嫡女当村姑教的?本宫跟前的宫女都不至于笨到你这地步!”
“是谁告诉你本宫昨晚上会去兰舟夜雨阁的?!”
“那人还说了什么?”
“还不快点交代!!!”
许是宣妃神情过于歇斯底里,淳嘉到底有些看不下去了,轻轻咳嗽:“贤妃,好好问话,莫要动手了。”
这话听着像是心疼宣妃罢,但皇帝跟着又说,“宣妃年少无知,怕是被人算计了自己都不知道,被你这么一吓唬,万一漏了细节呢?”
第一百二十九章 红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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