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辗转身子面对着风银,拍了拍床板道:“这床不小,我昏迷不醒这半个月你都睡在我旁边,为何我醒了,你反倒要跟我分开睡?”
“我没有。”风银的声音小到听不见,如季风所说,在他昏迷不醒的半个月他的确没这么扭捏,但也并没有跟他睡一张床,他根本没敢睡,床上的人生死未卜,气若游丝,有时直接没了呼吸,他怕哪一瞬间他睡着了,醒来季风的呼吸就再恢复不了了。
季风只是逗逗他,哪里见得风银这般委屈的模样,拉过人认输道:“凑近些,听得见我的呼吸,我也听得见你。”
风银抬手熄了灯,就在离季风稍远的距离躺下,侧身看着季风入睡,待到季风呼吸平稳,才渐渐合眼,合上眼的瞬间他才知道自己的眼皮有多重,自己已经有十六日没躺下休息多了。
过了许久,季风听到身边人呼吸渐渐拉长,才睁开眼,藏着一抹暗红的眼眸木然直视前方,山顶的月色明亮,隔着窗纱透进来,给他俊朗的脸渡上一层银霜,也给睡在他身边的人增添了一抹惊心动魄的苍冷之美,但他看不到,他的眼中漆黑一片,比在惘极境里的黑暗还要幽深,还要看不见尽头。
他手臂动了动,缓缓伸出指尖凑近眼前,又碰了碰眼睛,没有狰狞的伤口,没有剧烈的疼痛,就是看不见了而已。
看不见了而已。
季风听着枕边人平稳的呼吸,忽然特别想伸手触碰风银的脸,伸到半途顿了顿,手落在床上,缓缓向那边靠近,触碰到衣料才往上移。
他不舍得把人吵醒了,又无比想要靠近,指尖感受到风银微热的脸庞,似有若无地沿着风银下颌划了划,沿途向上抵达鬓角,又顺着移到眉眼。
风银整个人看着冷冷的,好像他的眉睫都透着霜,像冰刺一样扎手,但季风知道其实不是那样的,他眉眼最是柔软,寒冰之下藏着比仲春和风还要醉人的温柔。
季风的指尖在他眉骨处留连,没有再往后了,人眼睛的位置最敏感,再不收回手就要把人惊动醒了。
还没彻底习惯已经看不见了的事实,身体的表达还和从前一样,他不忍地转过身去,本能觉得这样会好受些。
而身后的风银在他转身后缓缓睁开了眼,眼底泛起的酸涩慢慢抵达心底。他没有真正的睡着过去,这一睁眼,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也没再合上过。
翌日天将明,风银枕着手又看了好一会儿睡觉不安稳往他这边靠的人,才动作极轻地起身。季风睡得正沉,他打算等天再亮一点的时候再叫他。
风银跨出房间轻声带上门,外面是个小院子,院子一半被柴门和栅栏围住,一半是长廊和亭子对着一侧悬崖。院子一侧有一颗海棠树,这个季节无花无果,深绿色的叶子在山风中翻飞,树下有一口井,井周围是乱而有致的石子路,低矮的栅栏下和石子路旁种了些花,但因为至少有十几年没住人了,花和杂草都是并肩齐飞的,半月前风银带着季风来到这里一为疗伤二为躲开外面的麻烦,院子才被简单地打理过。
柴门低矮,出了门就是悬崖,对着半边青山,两侧是下山的石路。石路边站着一个黑衣男子,不知道站那儿多久了,见木屋门有了动静,便侧身看向出来的人,合手行礼。
“少君。”手下道。
风银抬手止住他的话音,转身起了道隔音结界才拉开柴门走出去,“说吧。”
手下道:“危燕门带着各大门派包围了霁月阁,说少君如果再不交出季公子,就先踏平霁月阁,拿阆风人问罪,若不是因为是在临夏地界,他们忌惮时风门,恐怕早就拖不住了。”
风银冷哼一声,一双眸子深不见底,道:“长竟天呢。”
手下道:“长竟天好像并不着急,他一边向世人散布大祭司现世,带着阆风少君重回天垣报灭族之仇的消息,一边派人寻找大祭司和圣女的下落。”
风银道:“告诉闻人羽,只要那群人不越线,便随他们去,若是真动起手,也不用顾忌,想死便成全他们。”
手下:“是,那少君现在要做什么?”
风银背过身,居高临下地睨着崖底深渊,碧蓝的眸子寒彻无比,沉声道:“长竟天这些年费尽心机,铺下一张巨网,想把我们都缚在其中,未免太贪心了,既然他在等我,我便遂他的意,把该讨回的一一讨回。”
手下道:“属下这就回去调动人手。”
“不必,”风银回头看了看小木屋方向,隔音结界单向隔音,里面人起床的动静传了出来,他道:“有些账,我要亲自跟他算,你先回去。”
“是。”手下领命飞快离开了山崖。
季风睁开眼,嗅到了早间微凉的风,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身边的位置,凉的,人已经起身很久了,便支起身下床。
如今离开惘极境好好的站在地上,除了身上伤口隐约的痛意,他感觉周身经脉通畅不少,没了曾经的滞涩感,先前为了不被惘极境的东西侵入而关闭的识海现在打开,脚尖一触地,小木屋周遭的动静之物尽数反映在他识海里,季风将识海延伸,在小木屋外的院子里找到了风银,这才舒展了眉朝外走去。
风银撤了结界看到木门被打开,季风独自走了出来被门槛绊了下,一个踉跄往他这边栽,风银几步上前接住了人,责道:“不是说我叫你吗,怎么自己起来了。”
季风抬头对着风银弯眼笑了笑,道:“没看见你。”
风银半牵半扶地引着季风到院子里的棋桌旁坐下,拿了件披风给季风披上,又去取了食盒和热水放在季风旁边摆好,一套动作熟稔到让季风咂舌,季风道:“这还是我那个红尘不染俗事不沾的小和尚吗,少君原来这么会照顾人?”
当初第一次见风银季风就发现他跟周围人简直格格不入,好像森林里一只意外闯入人世间的精灵,蓦然面对人间烟火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面具这种凡人发明的小玩意儿要怎么盖在脸上,对一些新奇的民俗或习惯有着好奇不解又克制的眼光,他以为他掩藏的很好,但季风都看在眼里。
季风鼻尖嗅了嗅,竟然闻到了热粥的味道,更惊讶了:“你做的?”
风银把水递到他手里,道:“不是,有专门的人送上来。”
季风一副不出所料的样子:“我就知道。”
喝了口水,季风又想起方才的异样,问:“就是刚刚来的那个人吗?”
季风虽然没听见声音,但他方才就发现离这座小木屋不远处有个人脚步匆匆像是刚从这里离开。
风银眼神一顿,点点头:“嗯,张嘴。”
季风听话地张开嘴,就着风银的手喝了口粥,味道还不错,决定不说我自己也可以喝的傻话。
他一口一口地嚼咽风银送来的粥,想象着面前的人一张小冰脸温柔仔细的模样,心里升起一丝暖意,恰逢晨间清风吹过他的发丝和指缝,季风扣手抓了抓,将风的余意握在手中,然后抬手指了指,道:“那边有棵树。”
喝得差不多了,风银抓了他的手把人牵起来,领着往树下走,道:“嗯,西府海棠。”
风银把他的手抬起来放在树干上,季风瞬间在识海里塑造了这棵树的形状和大小,也不管西府海棠是个什么品种,只要不是月影花就好。
风银又道:“开出的花和你胸口印的一样。”
季风顺便又在识海构造的影像里开了个花,转了个话锋道:“说到这个,你跟我讲讲外面的事吧,当时和修界约好两个月,如今我人活着回来了却没了消息,他们肯定得急死。”
风银偏了偏头看向木屋外,道:“外面的事你不用担心,我来处理就好。”
季风抿了抿唇,掰过风银的肩让他面向自己,问:“洵舟,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风银不语,季风接着问:“我知你此番重回修界有你自己的目的,你也知道,如今我和我整个时风门都是站在你这边,是非对错从来不是人多说说了算,世人欠你的,我会和你一起向他们讨还,但我最怕的就是你变得不像你自己,我,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洵舟?”
季风有些着急,仿佛胸腔里有千言万语吵嚷着要和盘托出,但不却被什么东西卡住,全然没了从前的辩才无碍轻松自如。
风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原本的我自己应该是什么样?”
低沉的话音让季风觉得自己像是被掐住了喉咙发声无能,季风听着风银努力维持淡然地话音,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见到他的雪夜,那个被冰霜寒雪包裹的清冷少年,从来没真正踏进过烟火人间。
风银道:“我有错,我有罪,我不该生为阆风人,太过轻松地得到了世人一生都难以得到的东西,我不该逃出那场追杀,让一场经不起公论的讨伐迟迟没法彻底结束,阆风人有罪,阆风不该存在于世,打破了那所谓的平衡,,,”
季风觉得风银状态不对,道:“不是那样的,洵舟你别这样。”
风银深吸一口气,仿佛在压制自己的情绪,沉默后用更加冷静的声音道:“我曾经也觉得是我爹错了,纵然惘极境的存在始终是个隐患,但若神火台的阵法可以维持天下安稳,那又何必一定要毁了它。威胁到了天下苍生的性命,那么世人对我们阆风有多大的怨恨,我也觉得我可以理解,阆风有错在先,虽遭灭族,但修界也几近覆灭,两败俱伤便做两相抵消,我以为我作为下一任族长有责任放下这一切,彻底结束这所有的恩怨。”
“可我错了,大错特错,错得离谱,我有什么资格放下,看着族人一个一个死在我眼前,我却只能狼狈的逃走,躲在雪苍山,苟且偷生十二年。”
落入无边空茫的雪原,看似逃离了肮脏的罪恶和血泊,其实是另一种折磨,每一片白色都在提醒他,他来自那个猩红的夜晚,踏着亲人与仇人的血走出,压抑,难以喘息。
小木屋,柴门,霏雪,暖炉,海棠,都是向着岁月静好的寓意,可站在树下这个白衣少年,生命里只有无尽的风雪。
风银声音沙哑:“我也有心。”
“我的心被扎疼了,很疼,我不能还手吗?”
季风呼吸一滞,他感觉握着他手的指尖温度正在渐渐褪去,他想把自己的温度传给他,却一时忘了要把手扣紧,于是最后一点温度也消失了。
风银向前走了两步,抬手落在季风脸颊,目光复杂,那些不可能同时存在的情绪在他眼底激烈碰撞挣扎,
“我还剩最后一点最珍贵的东西,我该拱手让人吗?”
季风握紧他的手,“洵舟,你,,,”
“就算我肯放下,在雪苍上躲一辈子,但你看那些人,他们会放过我吗,又放过你了吗?”
风银凑近,目光里覆上一丝阴冷,道:“我与世人都不配被原谅,那就互相毁灭,不仅是危燕三星,当年参与过讨伐的所有人,我都要他们付出代价。”
季风想要开口说什么,忽然喉咙一哽,甜腥气翻涌上来,把他的话堵了回去。
风银极轻地嗤笑一声,道:“我现在明白为何世人如此疯狂了,这世上让人看不顺眼的东西太多,但只要有绝对强大的力量,就可以让他们都消失,我很庆幸,我有,他们怕的不就是这个么,我怎么能让他们失望。”
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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