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芳院的石阶上,少女已不饮不食坐了两天两夜。
双臂抱膝,一动不动地望着空荡荡的东屋,里头的家具物什都被挪走了,连架子床的纱帐子也拆走了,姐姐入葬,除了衣物首饰,只带走了一把凤颈月琶。
爹病了,发烧了一夜,娘寸步不离的照顾着,第二天退了烧便起来了,又去了府衙。
行宫的那个男人只差人送来些金玉珠宝,做随葬品,送口谕的太监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
这个院子无处不是姐姐的身影和气息,历历在目,或花圃间拈起一朵半开欲放,放在鼻端轻嗅,然后簪在发髻上,多美的花都及不上她的颜色,反成了她的陪衬,或坐在竹荫下的藤椅里弹唱着一曲《蝶恋花》,或倚着芭蕉吟出一阙小令,或香樟树下旋身而舞,衣带、裙袂、披帛迎着落英缤纷翩翾,婀娜妙曼的腰肢仿佛会说话,笑声如珠盘玉落,洋洋盈耳,唤她:“十一妹,一起来跳啊......”
“啊......我......我不会......”那时候,就在想,世间怎会有这样美好的女子,一颦一笑,举手投足,皆可入画,哪像自己,又笨又呆又蠢。
手心一只子玉镯莹白润腻,是姐姐第一次侍寝回来,给西院的姨娘们分了赏赐,后来独独将一对水头上佳的拿出来,一人一只,说是陛下亲选出来的,赠与妹妹,咱们姐妹要永远同气连枝。因她不爱戴,嫌累赘,做起针线来不利索,跟姐姐说明了一下,一直搁在抽屉里。
姐姐是她的第一个知己朋友,从前在妙真观只有她一个孩子,踢毽子跳绳,多希望有一个玩伴,刚回来的时候,初见到亲生的几个姊妹,心里说不出的欢喜,后来,明白她们的排斥,也与她们疏远了。
探芳拾蕊,这里本来就是姐姐的地方。
回来的第一天便当作自己是寄宿在这里的。
偶尔恍惚间,姐姐只是去行宫侍驾了,或许傍晚,或许黄昏,便回来了,探芳院始终是她的家。
汝窑镂空花盆里姹紫嫣红开遍,娘说过,一些名葩异卉千金难得,只有姐姐的这里才有,姐姐是爹指定的贵人,如今,一石一木,一草一叶,亦如昨日,美人却永不再回来了,明年它们还会绽放,却不知为谁了。
娘来说,让她搬去撷兰院,玉霙亡灵不远,这里难免阴气围绕,不吉利。
她冷冷看了娘一眼,没动。
尹氏嫂嫂几次送来饭菜,她也没动。
她想空腹三天,就当作给姐姐守灵,作为至亲,本就理所应当。
那么草草就被抬走了,置了一副杉木棺材,当夜就下葬了,不知葬在了何处,姐姐是云英未嫁女,按照世俗的规矩“女不入家坟”,慕容氏祖坟也向来无女儿入葬,听说叔伯院里也有不幸夭折了的姐妹,断气之前皆被抬出去,寻个清白的人家,结了冥婚,还有八姐,死的时候才六岁,据说找了个大十几岁的秀才,埋在了一起。
那天,若不是迷了路,姐姐也不会......四哥给她准备了快马,差了两个兵士跟着,两个兵士只知大概,一路打马驰骋,进了山里,弯路纵横,不慎走岔了,待折回来,又骑了十来里,才寻摸到那个小院,进去的时候姐姐意识已经混沌了,被褥上一滩一滩的红艳艳,她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吓坏了,只见嘴角不停地流出血来,婆子猛看见了枕边的钗簪少了,姐姐将一只金簪活生生吞下去了......
一定还有救,她这样想着。婆子嘀咕说,姐姐不能受风,刚小产了孩子,原来姐姐怀孕了,有了行宫那个男人的孩子。
四下只有几家佃户,找到一个破旧不堪的薄木板车,兵士说,现下全线戒严,没有缴纳商引税的不准私自营业,乡下只有收生的医婆,淮扬城的医馆才有救命的医者。
刚走了不到一里路,姐姐便咽气了,枕着她的胳膊,如何唤,眼睛也不睁开,棉被裹在身上,天地四野炎炎,姐姐的身子还是慢慢的凉透了。
这情形,医馆也去不得了,她将姐姐带回了家,却被拦在了门外,一群妇妪铁桶一般挡在侧门外,一叠声地说,未嫁女、已嫁女亡灵皆不得入本家门,母亲也一脸严肃地走出来,命令人将她和姐姐分开,她想起那天也是这样松开了姐姐的手。
一张白绫蒙上了姐姐,被春凳抬走了。
因为入过行宫,侍奉了圣驾,却不能再结冥婚了,娘说,爹让人找了一处风水清宁的地方,将姐姐和生母葬在了一起。
泪水无声息地滑下来。
姐姐身上有很多疑问,我不知道该问谁,没人对我说实话。
师傅,我对这个俗世,这个家,绝望了。
拢翠院堂屋里间,丫鬟将纱罩掀开,剪掉一截灯芯。温氏披发坐在妆镜前,一个嬷嬷正在发间寻找银丝。“四夫人这个月多长了三根,还是操劳的。”
温氏握篦梳着一缕,望着昏黄镜子里的自己,叹息道:“在这个大宅子,每天睁眼事如牛毛,不操劳,不忙碌,哪会有人敬着你,反正老爷也年迈了,我这容貌,顺其自然也罢,都做了祖母的人,以后不拔了,没得越拔越多。”
嬷嬷抬手按摩鬓穴,温氏半闭着眼,问十一回屋了没。
嬷嬷说:“还在石阶上坐着,衣裳都污了,嘴唇也干裂了,送了饭菜和水,一口没动,姑娘是真伤心了,人非草木,住在一起时日长了,难免生了情谊。”
温氏扔下篦子,不悦地道:“这个孩儿半点也不像我,她也不想想玉霙会平白无故跟她亲近么,还不是看准了她好利用,拉拢为己用。我温良意浸淫半生,自视也算得一个聪明人,不害人,也不为人所害,事事经营,步步筹谋,惜重自己,看淡世情,怎地生出了一群孩儿,没一个肖似的?除了小十和三个小的,全是痴傻人,原以为小九是个聪明的,不想也钻了罅隙缝。”
“十一姑娘大一些就领悟了。”
嬷嬷手法极舒服,闭目养了会神,睁开眼,目光迸出一抹仇恨:“在我眼皮底下教唆十一,亏我善待了她那么多年!痛快!上天替我把这多年的怨毒出了,勾栏贱种!当年我刚生下康儿不久,她娘便狐媚了老爷的魂,害得我被冷落,老天有眼,老太君不容她,逼得悬梁了,老爷竟把她生的贱种给我养着,为了赢得老爷的信任我只能牙打碎了咽肚里,凭什么我的孩儿要被送到不见人的地界寄人篱下,我就得金饭玉汤供着她,这些年一想起十一我心疼的像刀扎!偏那丫头矫情,三天风寒两天出疹,害我怀着十五还得整夜照顾她,谁想起我的十一病了摔了,我孩儿被送走那天,发着高烧,我瞧着马车走了,心里直淌血,到如今,是彻底弥补不回来了,孩儿打心底里怨我,宁可信旁人,也不信亲娘。”
***
下邳郡武宁军驻地,营帐连绵。
邢胤辉下马走进,邢全正在舆图前徘徊,标注皆是淮扬各关卡驻防,箭头所指,以行宫为鹄心。
“父亲,京中的飞鸽已全回来了,说已万事俱备,咱们这边一得手,那边立刻举事,遥相呼应,不费吹灰之力。”
邢全心不在焉,仍旧来回踱步:“伊贞部的信使也回了信,那边已拖住了燕州的驻兵,陇西咱们的人挟制住了薄殊,不怕他不配合,最麻烦的是恽州、襄州、邓州这三地守备军,主将皆是皇帝的人,难以攻克,少不得一场恶战。”
邢胤辉是个急性子,看着父亲一天天拖延,早就不耐烦了:“届时把小皇帝往城楼一绑,看他们还能如何。”
邢全思虑着道:“我总觉着有些地方太顺理成章了,有点不踏实。”
邢胤辉冒着汗:“爹再拖下去,小皇帝要回銮了,出了淮南,咱们岂不是徒劳而返,白折腾了一场,还不够给人笑话的。”
邢全仍在踯躅,捋着山羊胡:“关键就在我那慕容老哥哥,行事让我愈发看不懂了,一会儿关我们的人,一会儿又没声没响的给我放回来,暗地里大肆采办兵器,往城中囤聚粮草,周边郡县加派兵力,又让各驻地莫与我们起争端,还遣了人来跟我说,要把最富庶的上虞等十几个郡县赋税割让给我们三年,这是要干嘛,诱我入瓮?跟小皇帝一唱一和?还是要玩个黄雀在后,坐收其利?”
邢胤辉心里明白,道:“爹,有件事我没跟你说,慕容伯父怕是没你想的那么复杂,他只是慌了,两头布置而已。”
“哦?”邢全来了兴趣。
邢胤辉眼角堆满淫.笑:“他那个庶女,行宫献舞的那个,淮南第一美人,我没忍住,带上三弟和邢则邢列,底下几个将领,堵在姑子庵享用了一番,这绝色美人的滋味还真是不一样。”
邢全面色一阴,责备道:“这个当口你招惹他作甚,平白让他恨上了我,我说他怎么突然变了脸。”
邢胤辉赶紧道:“爹你不知道,那天我第一个上的,本想着给小皇帝戴绿帽子,结果你猜怎么的,这丫头还是个雏,见血了,你说小皇帝别是有什么毛病吧,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放在眼前,没睡成喽。”
邢全不说话了,面色更加阴沉,好一会儿才道:“就是说,赵禝这小子,他一直在跟我装是吗?”
皇帝已定了七夕节后回銮,行宫暨作别宫,此后钦定为皇家避暑别苑,因此次来的匆忙,来不及大建,谕旨慕容槐待銮驾走后开拓湖园,筑洲岛,修岸堤,造佛塔,建缮桂殿兰宫群,并题拟出上苑四十九景,击鞠马场,随行工部官员留下烫样,协作督建,待来年携阖宫诸人下榻。
是夜,半轮毛月亮从云层后出来,时隐时现,送行宴设在观景池的台榭上。
湖上无荷无萍,黑夜里静静倒影着月色朦胧,垂檐额枋悬了数百盏绢纱灯,映着一射之地如白昼。
这次是小宴,官员们来的不多,只两地三处要员在。
歌舞渐停,邢全已喝的微醺,意犹未尽地道:“美人呢?怎么不见美人出来献舞?莫不是陛下藏起来了。”
襄王提醒他:“蜀王醉了。”
邢全眼神迷离,摆摆手:“这淮南第一美人被陛下金屋藏娇,那等倾世风姿我们是没有眼福喽。”
慕容槐脸色难看,慕容三兄弟也在,贤道:“叔父不知,我那妹子无福,侍奉了陛下几天,不幸患了急病,撒手人寰了。”
邢全大拍了一下桌子,遗憾地嗟叹:“红颜薄命矣。”大仰了一杯,又道:“我听说贵府还有一位十一姑娘,也是风华绝代,鼎言老哥哥,快领上来啊,姐姐没了,妹妹替补啊,莫叫陛下空虚。”
皇帝指尖摸着酒爵,唇边含着一抹笑。
邢全心里骂,死小子,还跟我装,等会子让你现出原形!
慕容康道:“叔父莫要打趣了,我那妹子尚未及笄,小孩子调皮,委实登不得大雅之堂。”
邢全放下酒樽,笑的露出了满口牙,眼角细纹隐约透着阴森:“那怕什么,鲜桃吃得,青杏也吃得,何不让陛下换换口味。”
皇帝发话了,笑道:“爱卿莫要打趣了,这青杏太涩,朕不喜欢,还是等她长成了,有了糖分再采撷也不迟。”
邢全大笑两声,忽而起身,移樽就教到了皇帝坐席,襄王和揆逊、简临风、陆绍翌等人吓了一跳,手握住随身佩刀,眼看着就出了鞘,亮出了雪森森的刃,邢全径直坐下,挨着皇帝,伸臂揽住了肩,在场的武宁将官和兵士也一拥而上,纷纷亮出了刃,与御前的人对峙起来,一时迫在眉梢,邢胤辉指骂道:“干什么?干什么?门外有我们的三千弓.弩手,顷刻打一架试试!”
襄王冷汗如雨,忽见皇帝面色如常,对他摆了摆食指,示意退下,邢全抱着皇帝,哥俩好地碰了一下御桌上的酒爵:“咱俩干一个!”
“蜀王!你大逆!”襄王心跳到了喉咙,喘气都忘了,迎面对上皇帝冷厉的眼神,这才想起,哥身上穿着软甲,袖袍内有匕首,而且,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退下。”
众人这才忐忑地收刃,各归各位。
慕容槐和慕容三兄弟也出了一头汗,惊魂未定。
邢全揽着皇帝道:“您要走,我是真舍不得,说起来,您还是我的侄女婿,论辈分,论资历,我也当得起一声长辈,可对?”
皇帝微笑道:“自然。”
邢全嘴里全是酒气,呵在了皇帝脸上:“我当长辈的亲近亲近侄女婿,有错吗?国礼之外还有家礼,本朝向来提倡以孝诚治天下,你即自诩晚辈,怎地不见来拜见吾,看不上吾?”
襄王紧紧盯着,拳头攥出了青筋,只听皇帝仍然笑道:“爱卿是真醉了,朕虽是晚辈,却是君主,皇天眷命,奄有四海,万物之主也,汝乃臣卿,事君听命曰臣,奉国奉家曰臣,规行矩步曰臣,忠直孝廉曰臣,君为尊,臣为卑,君为日月,卿为五岳,沐天之泽,仰赖其恩,自古可有天地日月参拜五岳山河的道理。大法人伦,三纲五常,君臣有义,尊卑有别,朕便是要拜,卿如何受得起?”
襄王呼出一口气。
慕容槐心中大加赞赏,好个后生!这种情形之下仍旧思维清晰,处事不乱。
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三子,可惜没有这样一个儿子,若不然也不会沦落到卖女儿。
邢全干笑了两声,手上丝毫不放:“吾是粗人,听不懂那些道道,只知道出力报效,匡天地之大义,守社稷之安稳。”
皇帝道:“爱卿知道就好。”
邢全重重撂下酒樽,大声骂道:“说到这个臣便来气,他们在奏疏中参什么,我生有反骨,有逆天之嫌,去他妈地!皇上,你看臣长得像要造反的吗?”
皇帝也笑了两声:“你说呢?”
邢全也大笑起来,两人好似全忘了在场的人。
“那群混账,合该拉出去炮烙,五马分尸,”邢全说:“也不看看是谁,这是我侄女婿,我能干那起不仁义事吗?”说着嘟起嘴唇来,“吧唧”一声亲在了皇帝左脸颊上,留下一片口水印。
下头一阵鸦雀无声,瞠目结舌......
襄王全身都颤了起来,拳头攥的直响。
慕容槐后脊心一层冷汗。
皇帝脸色泛青,纹丝不动地坐着,眼神依旧平静无澜,看不出喜怒,片刻之后,弯唇笑了一下,拿出袖袋里的黄帕,擦去了。
邢胤辉捂着肚子憋笑。
待散席的时候邢全仍抱着皇帝不肯放,挤出两滴泪,醉哭道:“我是真舍不得你......好孩子......别走了......咱爷俩再饮他三天三夜.......”慕容槐和另外几个官员好说歹说才拉开。
回到驿馆,父子俩笑声响彻上空,邢胤熤从外头逛花楼回来,诧异问怎么了,邢胤辉笑的肚子疼:“小皇帝今天被爹给......给.....调戏了,你没看见那脸色,刷一下就青了,下巴差点掉裤.裆里,你还别说,这小子长得还挺标致,跟咱府中的男伶有的一比。”
邢全拂一拂头皮,淡了笑意:“不能再拖了。”
行宫水榭。
夜虫在不知名的地方啁啁,水上远远回响着几声蛙鸣。
皇帝仍在原地坐着,手臂放在膝上,低眸转动墨玉扳指,面色冷如寒冰。
襄王和一众侍卫内监垂手侍立,小柱子端着呈盘,碧玉碗盛着醒酒汤,低着下颔,一动不敢动,大气不敢出。
皇帝问襄王:“慕容贤近几日可出门了?”
襄王道:“没有,慕容府加派了守卫,淮军大动。”
皇帝语气淡如水:“要开始了。”
好一会儿后才起身,趟着夜色步出水榭,走到阑干边,再也忍不住了,弯腰到阑外,对着湖水“哇啦”就呕了出来。
吐的脏腑都快出来了。
揆逊和一众卫仕愈发心慌的发冷,跪了一地,今夜他们干系重大。
内侍监赶紧端来了漱口水,襄王亲自接了过来,守在身畔。哥哥自小便有很重的洁癖,这件事不知要膈应多久。
待呕的五脏六腑干净了,漱了口,帕巾捂着嘴,喘息不跌,红着眼睛说:“不诛此贼,朕枉为君主!”
第四十三章 淮南事变(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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