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县最大的酒楼今日有些异样,分明还挂着华贵的灯笼,门户大开,动人的酒香菜香照常飘出,但敏锐的商人们仍嗅出了不寻常的气息,早早带着队伍避让开。
有些没什么眼色的酒客还要前往买醉,也被一些面貌严肃的打手轰出门去。
“去别处吃酒去!”虬髯大汉们穿着寻常打手的衣物,身板却比最顶尖的镖师还要壮实:“今日这里有大客包场了!”
酒客们没有多想,骂骂咧咧离开,嘈杂的声音一路传到了略显逼仄的后厨内。
这里捆缚着一些人,满地堆迭着,昏迷不醒。正是辛家众人。
一个在当中吊儿郎当站着的男人不耐烦地啧声,跨过一个昏迷中的护卫,取过一片案板上的腊肉吃。
他用袖子擦掉嘴边的油星,问门外的手下:“后面跟着的人处理了吗?”
手下低头汇报:“那五人武功高强,多半是什么顶尖私兵,只打伤了叁个,被他们跑了……只是那个女人口里说的大队伍什么时候来尚不能确定,现在孟县外荒无人烟,到处都是荒路,不好探查。”
男人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跑了就行了,反正我们只是要活捉他家一个大人物,杀了人反而全撕破脸,得不偿失。不过……”他有些疑惑:“什么大队伍?”
手下有些吭巴:“……方才二公子去活捉那女商时,那刁钻的女商误以为我们是商队中的仆从,让二公子不要打扰她休息,否则就找后面大队伍里她的亲戚来。”
——然后向来看大公子不顺眼,又掌握大权的二公子根本不想把这种消息告诉大公子。
大家族的龃龉……大公子辛辛苦苦跑前跑后,最后还是被排挤在外,太可怜了。
看吧,大公子要气死了,侍从好心酸。
“……”
吊儿郎当的男人真的要气死了,他眉毛竖起来:“……然后呢,欧阳治还真信了?真去查探那什么大队伍?”
看着手下点头,男人风流俊秀的脸都气红了:“这蠢货,我怎么会有这种弟弟,远行的商队只恨不得人越聚拢越好,哪里会前一批后一批,还是让人少的一批带着货物先行?!快快快,砸开门抓那个女商啊!”
他气得腊肉都不吃了,“啪”地丢在地上,脚步飞快地走出去。
晶莹剔透的熟肉正好掉在一个面色黧黑的中年男人面前,对方眉毛微动,似乎已经醒来,但是无人察觉。
辛秘坐在这家破烂的胭脂铺子二层阁楼上,隔着一层薄薄的灰纱,浓黑的眸子看着窗外一片平和的街道。
卖干粮面饼的老妇捶着腰背,从一边的架子上取下自己的葫芦来喝水,她的小孙子笑嘻嘻地掰着属于他的加了糖的甜饼吃。
已近黄昏,祖孙二人收拾起了箩筐,准备回家,小孙子撅着屁股帮奶奶装饼,一不小心头朝下栽进了大大的筐里,张牙舞爪。
霍坚进来的时候正看到她脸上有些失神的笑意,不知道她看到了些什么。他将手中的漆木托盘放到桌上。
木桌看着是破烂陈旧的模样,但二楼阁楼这个隐蔽的房间里虽然久不住人仍有种隐隐的木香,细看纹理紧凑而有韵味,这足以说明这些木料价值不菲。
辛氏的财力……他瞟过桌面摆放的冰盆,在这种老旧的小铺子里都能随手掏出来一盆冰缓解暑热,皇家的实力也不过如此。
也怪不得几大世家馋了。
他找回心神,有些不适应地开口:“您用饭吧。”他还是第一次做这种精细伺候人的活。
好在辛秘吃饭时鲜少闹脾气,她放下窗口的帘子,表情淡淡但是脚步快速地靠了过来。
时间紧急,这个隐蔽胭脂铺的老板也来不及变出什么山珍海味,只能绞尽脑汁亲手包了一锅放了虾仁的馄饨。
他将这碗馄饨递给霍坚的时候满脸羞惭:“我太没用了,竟然只能给本家来的大人吃这个……”
……霍坚反而觉得辛秘说不定会很喜欢呢。
果然容色冷艳的女子看了看托盘,看到了那一碗沉沉浮浮的白胖子,眼睛咻地亮了。
——这种时候的她,一点都不像那个古宅里寂寥冷漠的神明了,圆圆的眼睛带着惊喜的光芒,又透出了初生狗狗般的可怜可爱。
不过惊喜归惊喜,规矩不能忘。
她咳了一声,收好表情安稳落座:“你,去窗边继续盯着那边的动静。”主要是别看着她用餐。
霍坚应下,去她方才坐着的位置站好,透过薄薄窗纱侦察着胭脂铺外的动静。
楼下的街道一片安和,那对祖孙正收拾好行装,牵着手缓慢地归家。耳边传来细微的汤匙碰撞的声音,她大概也饿了,吃的有点急,才发出这种有些失礼的动静。
但霍坚是个粗人,没那些规矩讲究。
他盯着黄昏下的街道,脑海里却出现了狐神满足地将馄饨送进嘴里的样子,还有她狗狗般亮晶晶的眼睛,鼓鼓囊囊的雪白腮边。
……被窗外的动静吸引回神的时候,他惊觉自己的嘴角竟是翘起的。
无暇去细思这种行为意味着什么,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当下更重要的事情上。
暮色将近,虽然现在法规名存实亡,宵禁的律令早已变成摆设,但商人们鲜少会在这个时间点出发,天色暗下时他们通常早早找好住宿,养精蓄锐。
此刻一队轻骑却从业已点亮门口迎客灯的酒楼里疾行而出,骑在马上的男人们都身着最普通的粗布短打,做最普通的护卫打扮,看不出来历。
但……霍坚细细看过他们马队的阵型,进退有度,即使是纵马狂奔也不乱半分,这分明是一伙训练有素的私兵。
领头的男人身材魁梧,鬓发粗硬炸起,浓眉直竖,鲜明地宣告着自己的暴脾气。他骑在马上,马蹄腾起滚滚烟雾,几步就赶上了慢悠悠赶路的烧饼祖孙两人。
他也并没有让路,肌肉贲张的手臂一挥,马鞭带着猎猎风声,抽打在老妇慌乱的背上,将二人几乎是整个甩飞至一边。
老人的痛呼、幼儿的哭声响起,那大汉冷冷一笑,一夹马腹,带着身后轻骑几乎是擦着这一老一少疾驰而过,二人险些就丧生在马蹄下。
“叮——”
身后传来瓷器碰撞的声响。
他回头看去,辛秘没有在吃东西了,碗里还剩着几只浮浮沉沉的馄饨,浸饱了汤汁,晶莹剔透,半透明的皮下隐隐露出粉红的虾仁,可面对着它们的娇贵女人却皱着眉头,神色不虞。
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辛秘挑起一边眉头:“怎么了,东西太难吃了,难道还要硬让我吃下去不成?”
“……不敢。”霍坚重新扭回头去,微不可察的叹息一声。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位小祖宗恢复人身后没把晚餐吃完呢。开始时吃得那么开心,应当并不是真的不喜欢吧。
辛秘从桌子边离开,取过帕子擦了擦嘴,不紧不慢地走到他身边,皱着眉看向窗纱外。
那行骑者已经远去,奔出城门,只留下祖孙二人还在满地烟尘之间艰难喘息。
为首大汉那一鞭子实打实地用力,多亏老妇背后背着装了面粉和工具的大筐,替她受了一击,才没有当下要了她的命。
此刻大筐已经半散,白花花的面粉撒落遍地,被马蹄踏得黑黄,又纷纷扬起。
小孙子怕得狠了,又不敢大哭,小脸煞白,老妇一瘸一拐地将他抱在怀里,老泪纵横。
乱象。
尚未彻底离开桑洲城周围,就已经变了一副世道。
霍坚看过远比眼下更惨烈百倍千倍的场景,可在亲眼目睹过桑洲城那样的繁荣富庶之后乍又见到如此景象,还是有些沉默。
余光里,他看到辛秘转身离开了。
“……您还好吗?”
他又逾越了,但推门而入时神明看着楼下那种带着笑意的眼神他不会看错,现在她蹙起的眉也让他忧心。
但高傲的狐神此刻并不想示弱,她冰冷面容洒落霜雪,只用眼尾淡淡地一瞥他:“凡人不过生生死死,天命如此,与我何干。”
霍坚不语,沉默地站在窗边,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慢吞吞地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
接着她回头瞪他:“滚出去,休息好,今晚带我出城。”
男人喉咙滚了滚,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整个人为难而无声地伫立在窗边,脚下生了根,一动也不动。
……奇了怪了,这人发什么疯。
辛秘恶劣的心情干脆全挂在脸上,像刺一样直直地瞪着他:“都说了跟我没关系,我不会去管闲事,你是在担心什么?”
霍坚无奈,咬了咬牙,向门边走去,准备听她的话离开。
但关门之前,他又在神明的杀人眼光里沉吟了几秒,在门彻底合拢之前最终还是说出了那句话:“……把饭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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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只宝狐-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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