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开章奏,迅速扫了眼,又仔细审阅内阁批注过的墨书小票,笔蘸了些朱砂,在小票上书写自己的意见。
我抬手,轻轻地抚着他乌黑的鬓发。
我很喜欢他处理国事的样子,专注又冷静,别提多吸引人了。
忽然,他脸上的愁闷加深,将批了一半的章奏扔下,拿起本《左传》,身子往烛台跟前凑了些,皱眉读书。
我一眼不错地看着他,莞尔浅笑。
他国事虽繁杂,可却有个手不释卷的好习惯,每日睡前都要翻书,五经诸子皆读,甚至民间时兴的话本小说也看,平日若是无事,他还喜欢将翰林院的大学士宣到跟前,听他们谈诗论经。
蓦地,我瞧见他烦躁地迅速翻书,不经意间撕扯掉一页,最后,他将书也扔了,两指揉着鼻梁,长吁短叹。
外头秋雨噼里啪啦地打在青石地上,确实惹人心烦。
我摩挲着他的胳膊,劝他:“别看了,越看越焦躁,你就算熬个通宵,我也醒不来啊。算我求你了,快去睡会儿吧。”
忽然,他扭头,望向东北角的梳妆台,眉宇深锁,抬手阻止胡马给他按肩,沉声道:“去将那把锁砸开,朕还是好奇妍妍心里到底藏了什么。”
我登时怔住,左右开弓扇了他两耳光,骂他:“你他娘的让羽林卫暗中监视群臣罢了,而今还想看老娘的秘密,要不要脸啊。”
在我骂这多疑的狗东西当口,胡马找来根极细的铁针,趴在地上撬锁,没几下就把金锁给撬开了。
胡马手攥住金锁,立在一旁,望向李昭,苦笑道:“求陛下恕罪,老奴不敢窥探娘娘私隐,实、实不敢打开暗格。”
“嗯。”
李昭挥了挥手,让胡马站开些。
他披着厚披风下炕,端着烛台,大步走向梳妆台那边。
我紧随在他身后,跟着他过去。
他将烛台放在梳妆台上,蹲到暗格边,犹豫了良久,再三朝炕上我的肉身看去,最后深呼了口气,一把将暗格打开。
在打开的那瞬间,我看见李昭明显吃了一惊,盘腿席地而坐,痴愣愣地盯着里面,他身子前倾,先将最上面的一个檀木匣子拿出来,放在腿边,随后,又把最底下的一个大锦盒抱出来,平放在腿面上。
他迟疑了片刻,把锦盒打开。
里面是三件衣裳,一条黑缎面绣红牡丹的旗袍,一条白婚纱,还有一套黑西装,这是当时我帮他数次奔走挽月观,月瑟公主所赠的,每件衣裳后面都有一段或笑或泪的故事,我记得,他也记得。
果然,他指尖摩挲着衣裳,笑着笑着,眼睛就红了。
紧接着,他忍住悲痛,将锦盒里的两幅卷轴拿出来,展开。
那是两幅画,一幅是当初他抱走睦儿,我同他闹别扭,他为了挽回我,臭不要脸地穿上西装,站在被月色包裹的巷子口等我,后来他记着我那句这辈子从未穿过嫁衣的闲话,将我俩穿婚纱西装的样子画下,送给了我。
而另一幅,是朱九龄为我画的小像,因为朱九龄,我们俩最终和好,那个夜晚,我们三人喝酒谈天,乐哉悠哉,最后他帮朱九龄剃度,我俩一起将老朱送出门。
“傻子啊。”
李昭手抹去脸上的泪,朝炕上的那个我看去,笑骂:“几件破衣裳烂画罢了,至于藏这么隐秘吗,你呀,真真小家子气。”
我用食指戳了下他的脑袋,哽咽着骂:“你是富有四海的皇帝,我是个两手空空的贫妇,当然小家子气了。”
这时,李昭低头不语,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将装了衣裳和画的锦盒放在一旁,拿起腿边的那只小小的檀木匣子,薄唇轻抿住,打开,这里面是很多纸条和书信。
他再次呆住,手微微颤抖,拿起最上面的一张已经有些泛黄了的桃花笺,打开。
这是当初我们俩假扮花娘和恩客,他早上走后,在我枕边留了锭金子和一张纸条,后来我找了张质地坚硬的桃花笺,将纸条粘了上去。
此时,他双眼微眯,轻声念上面的字,而我坐在他身侧,头枕在他肩头,与他一起念:
“小生先行一步,嫖资献上,花娘拿着去给肚里的小鬼买点心吃罢。”
念完后,李昭凄然一笑,眨眼间,两行浊泪潸然而下,喃喃自语:“腹中小鬼而今已一岁半,花娘你呢,你真要撒手而去?”
我也落泪了:“我也不想啊。”
他黯然悲痛了会儿,不想也不敢再接着拆信,刚准备合上檀木匣子,也不知怎么地,长出了口气,复又打开,取出第二封信。
这次,他把信交给了身侧举着烛台的胡马,低声哽咽道:“你来。”
“哎。”
胡马将烛台放在地上,搓了下手,将我的第二封信拆开,凑到李昭跟前,道:“呦,这封信是当初娘娘去开酒楼,您以长安公子的名义给娘娘送了满满当当两桌子早饭,顺便还送了这封赌气信。”
“是吗?”
李昭噗嗤一笑,手指将泪揩去,闷头去匣子里又找出封信,塞到胡马手中,强笑道:“当时朕瞧见她屡次进出教坊司,又同朱九龄走得太近,朕生气极了,可那时我们俩说好彼此丢开手,谁都不干涉谁,朕不好意思上门寻衅,躺床上后跟百爪挠心似的,压根睡不着,后面干脆喝起闷酒,哪知喝多了,给她写了封调戏奚落的信,你看看,是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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