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等次的马车就有二十几辆, 稍年长的仆妇正在说笑, 各管事们支使着小厮们清扫道路, 年轻丫头们则臂挎着包袱,三五一伙儿, 蹲在小摊跟前挑拣福袋,这还只是三四等的仆人,正经伺候主子的丫头嬷嬷此时在观里, 侍奉着四姐等人用斋饭。
我不由得感慨,二十多年前, 我高家也算首屈一指的高门显贵, 族中为官者甚众, 宫里还有位得宠的贵妃, 可也比不上如今煊赫繁盛。
越是在高处, 我就越心惊胆战, 每一步都得算计准了走。
想到此, 我不禁眉头深锁,懒懒地靠在车壁上,轻叹了口气。
一旁跪坐着的云雀瞧见我这般, 将手炉捧上来,笑着冲我打手语:娘娘何必如此焦心?齐王根本比不上咱们小木头,奴也不知他如今还蹦跶什么,又是修佛经,又是结交文武官员,他难道不清楚,自己一点指望都没有?
我笑了笑,轻抚在云雀的发髻:“傻丫头,人家可不一定这么想。”
秦嬷嬷转身从箱笼里取出温在热水里的茶,给我递过来,她左右瞧了番,将车窗闭紧,压低了声音,对云雀笑道:“云姑娘以后可不敢这样轻敌了,咱们俩都是宫里出来的,便是没见过,听也听多了,自古立太子,哪个不是争得头破血流?赢家坐拥天下,输家能有几个善终?没争出个高低来,谁都不会轻易言败的。”
“正是呢。”
我抿了口茶,忧心忡忡道:“张氏虽落败,李璋如今瞧着也不如睦儿得宠,可说句难听的,当年我被张素卿踩在泥里十几年不得翻身,后面冒死回长安,浑身上下就只有个破包袱,但如今不也翻起身来?所以不到最后,谁也不知赢家是谁,等着瞧吧,若是李璋上位,我和三个儿子先倒,紧接着高家、孙家、何家、朱家一个都别跑,咱们得谨慎哪。”
蓦地,我忽然想起方才秦嬷嬷同我耳语的那番话,轻声问:“咱们的密探没听错吧,公主和张韵微房里……确实是男人声?莫不是这两个小丫头胡乱玩闹?”
秦嬷嬷细思了片刻,皱眉道:“密探报给老奴时,老奴也不敢相信,仔仔细细地问了她,她不敢进愿真道姑的院子,离得远,听得也不怎么真切,说像男人的咳嗽声。老奴觉得,宁可信其有,若真听错了那无事,若里面真有个男人……”
“那就麻烦了。”
我拳头不禁攥住,不知不觉,指尖竟轻轻嵌入掌心的肉里。
萝茵偷情我并不关心,我关心的是凭空出现在张韵微屋里的男人是谁?他怎么混过我和李昭的眼线进去的?这十年间,李昭从未放弃搜寻张达齐的下落,齐王府、澄心观、海家甚至我府上,都是暗卫集中监视的地方,也是邪了门了,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
因着李璋私养了苏才人,又和张韵微不清不楚的,所以,那外室的府宅和澄心观每隔段时日就要搜检一通,看有没有什么密室和暗道的,可也是什么都没查出来,干干净净的。
有时候,李昭也会自嘲自己的疑心病,兴许张达齐早都死了呢,否则羽林暗卫在长安和天下踏踏实实地查了这么多年,怎么什么都找不见?何必如此紧张。
渐渐地,他放松了警惕,将更多的精力放在施行新政和睦儿的教养上。
可我不这么认为。
在年轻时,老陈曾教过我一招,如果要确定一个人死了,最好把他的头割下来。所以,在没有见到张达齐尸体前,我一直假设这个人是活着的,而且就隐在长安的某处,兴许早都和齐王接触了。
若是张韵微屋里真能凭空出现个男人,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在那个屋子里有暗卫和密探找不到的暗道?李璋每月都去找张韵微寻欢作乐,那会不会他与张达齐在密道中相见,共谋什么?
瞧瞧吧,如今的齐王真是越来越像他舅舅了,明面上是温文尔雅的君子,修佛经美化自己的名声,可暗地里算计睦儿,拉拢官员。
越想越心惊,正在我烦躁间,马车忽然停了。
外头传来一阵吵杂声,紧接着就侍卫愤怒呵斥声也响起。
“外头怎么了?”
秦嬷嬷和云雀下意识护住我,扬声问。
“回夫人,是个倒夜香的汉子寻事呢。”
侍卫的声音瓮声瓮气传来:“按规定,倒夜香的人不许白日游走在街上,这汉子昨晚喝多了,忘记推车出城,如今急着赶路,好巧不巧地一头撞在开路侍卫身上,屎尿流了一地,脏臭不堪,这汉子酒劲儿还盛,正撒爬打滚,竟说是咱们故意欺负他,这样的泼皮无赖就是欠打。”
我听了这话,将车窗推开。
果然瞧见前头已经聚了不少人,而恶臭味儿一簇簇传来,让人发呕。此时地上做了个干瘦黝黑的汉子,瞧着四十许岁,油腻稀疏的头发随意用布条扎在头顶,样貌平平,双眼猩红,一脸的酒气,这样干冷的天,他穿着单薄的衣衫,脚上蹬着双草鞋,大脚趾露在外头,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是个穷苦之人。
这男人坐在屎尿上,冲周遭的百姓哭号,撒酒疯:“没天理了,天子脚下,也不知是哪家官太太这样大的威风,逼得人吃屎喝尿,还要打死我哩。”
人群中好似有认识这汉子的,捂住口鼻指责:“老朱头,分明是你撞上人家小哥,倒撒起无赖了,一身的酒味儿,铁定昨晚上又在窑子里把银钱挥霍光了,今儿专往人家富户身上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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