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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雪中悍刀行(烽火戏诸侯) 第两百八十二章风雪铁骑下江南(五)

第两百八十二章风雪铁骑下江南(五)

    河州边境,战事一触即发。
    幽州方向的大地之上如有闷雷传来,两淮节度使蔡楠身披铁甲,握紧铁枪,这位边关大将满怀悲凉,自己麾下的数万西北精锐,竟然不是与北莽蛮子在战阵上厮杀到底,而是死于内乱?
    两淮大军步卒居中拒马,骑军两翼呼应,很中庸的排兵布阵,不是蔡楠不想以骑对骑,跟北凉铁骑来一场堂堂正正的死战,委实是桀骜如他这类顾党旧部,即便兵力占优,依然没有底气跟那支军伍玩花样。蔡楠不奢望自己的两淮能够拦下那名年轻藩王,只能寄希望于尽可能留下更多的徐家骑军,两千,或者三千?至于朝廷接下来能够凭借天险地利、在蓟州与中原接壤的数座关隘拦阻多少人马,那就是真的是蔡楠的“身后事”了,既是疆域版图上的身后事,更是蔡楠战死殉国后的身后事。
    蔡楠举目望去,地势平坦,起伏不显,大片大片的白色积雪,他没来由想起一个很煞风景的词语,尸骨未寒。想着几个时辰后自己的尸体,应该会很快就会寒透吧?
    西北多雪且大,酷寒之地出健儿,两淮道蓟州当年便有杨慎杏的蓟南步卒,号称独步天下,而升任节度使的蔡楠近水楼台,麾下两淮边军很快就被视为离阳朝廷仅次于两辽的一等战力,随着继唐铁霜之后又有几位同为顾部旧将的地方大员,新近入京担任要职,蔡楠非但没有多少庆幸,反而嗅到几丝危险气息,归根结底,那些都是君王以黄紫官服换取地方兵权的无本买卖,之所以手腕温和,那般含情脉脉,还不因为他们的共同恩主大柱国顾剑棠依然屹立在边境?以及大将军手中握有的数十万边军大权?
    蔡楠重重呼出一口气,将年轻皇帝视为心腹的经略使韩林送出战场以外,然后自己率军壮烈战死在此,是不是对大将军,对朝廷对天子,都算有份过得去的交代了,这算不算史书上所谓的忠义两全?
    活在承平已久的安乐世道,成为享福多年的封疆大吏,蔡楠直到这一刻,才发现当年那个跟在大将军身后一心求死的愣头青,其实开始有点怕死了,尤其是死得不明不白。
    北凉铁骑的齐整马蹄就像敲鼓,重重击打在蔡楠的心头鼓上,一下一下,让这位节度使大人喘口气都困难起来。
    不用远哨夜不守禀报,蔡楠肉眼就可以看到那支骑军恰好在最佳冲锋间距的边缘地带,停马不前,一骑率先出阵,然后约莫是百骑扈从跟随策马前行。
    心弦紧绷的蔡楠一头雾水,愈发忐忑,沙场上两军对垒不是演义小说里的儿戏,什么双方主将单独出列,酣畅淋漓地大战几百个回合,都是鬼扯。可眼前的的确确有百余骑单独离开北凉大军,难道是那姓徐的为了赢取军心,凭借自身陆地神仙的实力,要大军之中取上-将首级?蔡楠想到这里就有些愤怒,真当己方的床弩大阵是摆设不成?为了针对徐凤年这种战场万人敌的搅乱阵型,蔡楠专程派人拿着节度使兵符在整个两淮道搜刮地皮,几乎将所有北边防线之外的床子弩一口气或征用或借调过来,整整五十余架床子弩,两淮道的家底都正大光明地摆在了蔡楠身后,不光是应付一骑数骑那种单枪匹马的陷阵,对那支铁骑的集体冲锋也有极大威慑。
    一骑当先,马蹄不停歇,直到蔡楠阵前三百步外才收住前冲势头,不光是身怀小宗师修为的主将蔡楠,身边精悍亲卫和两位步军将领都依稀看清了那一骑的英伟姿容。
    正是威名远播的北凉王徐凤年!
    这位跟随人屠姓徐的年轻藩王,杀江湖顶尖宗师不下十人,杀北莽大军更是三十万,双手血腥,一路杀到了今天,杀到了这里。
    哪怕是身处敌对阵营,面对此人,仍然有几分不得不承认的佩服敬畏,离阳老一辈双字藩王的儿子中,这个年轻人可谓一骑绝尘,靖安道德赵珣同样世袭罔替了父辈王爵,但低眉顺眼得就像一条天子家的看门狗,原本被誉为离阳世子第一人的赵铸,则在广陵道饱受诟病,胶东王赵睢的长子赵翼在两辽战事中也算不得出挑扎眼,至于广陵王世子赵骠之流就更不用拿出来丢人现眼了。蔡楠随意挥挥手,那名满头大汗的精锐斥候夜不守赶紧退下,蔡楠死死盯住位于两支大军中间的年轻人,他身后百骑,不披甲不佩刀,一人只背一剑,想必就是在去年中原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的吴家百剑了,作为替朝廷镇守一方的领军大将,蔡楠对江湖事一向兴趣寥寥,一身本事都是在战阵上血水里磨砺出来的杀人能耐,早年跟辖境内一位境界相当的武林名宿有过私下切磋,轻松获胜后蔡楠的感觉就只有一个字,软。
    但是眼前那一百骑,却让蔡楠根本不敢小觑,至于那个为首的年轻藩王,蔡楠自然更不敢有半点掉以轻心。如果不是徐凤年在三百步外就停马不前,蔡楠甚至顾不得什么风度,二话不说就会当场下令床弩攒射,江湖草莽怕军弩,武道高手忌惮床弩,都是无数人拿命换来的血淋林教训,尤其是重型床弩,有着“半百之内皆飞剑”的美誉,蔡楠自认不敢面对数张弩箭巨如枪的床弩。若非如此,去年北莽在虎头城外也不会同样是拿床弩招呼北凉王。
    吴家百骑百剑,肃穆停马。
    这是他们离开吴家剑冢进入北凉后第一次重返中原,在剑冠吴六鼎和剑侍翠花身后的那名竺姓魔头,甚至闭上眼使劲闻了闻,满脸陶醉,啧啧道:“闻多了凉州关外的血腥味和马粪味,还是这儿的空气让人舒服些。就是不知道真到了中原江南,能不能闻得到酒香和脂粉气。”
    只跟真名竺煌的吴家剑士隔着两匹马,徐凤年微笑道:“按照之前约定,这次只要你们跟随本王一路南下,到了能够瞧见西楚京城墙头的地方,你们一百人就可以恢复自由之身,之后不管是去江湖东山再起,还是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姓埋名,本王不管,吴家也不会管。”
    当年在吴家剑冢内也无比嗜杀的竺大魔头桀桀怪笑道:“王爷,这话对别人管用,对老竺我可就谈不上厚道了,当年在那个鬼地方不过是多杀了几个姓吴的家伙,吴老儿自己没本事,就跟人合着伙在我身上敲入六十枚捆蛟钉,手段不怎么高明,可惜手法还算独到,不是吴家嫡系就拔不出那些玩意儿,老竺从来都是宁做鸡头不做凤尾的脾气,头回进入那座中原江湖,不捞个武评四大高手当当,不再跟邓太阿过过招,都对不起自个儿在吴家遭了四十多年的罪,所以嘛,身上这些钉子,还得劳烦王爷跟那个老不死的吴老儿说说情,只要王爷肯开这个口,老竺虽说从不晓得江湖道义为何物,却也不是那种忘恩之人,到时候哪怕王爷要我去太安城杀个人,老竺也能拍胸脯答应下来,王爷,这笔买卖咋样,做不做?”
    阴气浓重的竺煌,与邓太阿都曾是吴家私生子,早早丢到了剑山自生自灭的弃儿,只不过当年一战,胜出的邓太阿进入江湖成为了桃花剑神,输了的竺煌之后因为杀心过重,尤其是痛下杀手几乎将吴家一支偏房斩杀殆尽,被勃然大怒的吴家老祖宗以不传秘术下了禁锢,如果不是百剑赴凉,修为堪称通神的竺煌,注定这辈子都无法让世人知晓天底下还有这么一号剑仙人物。至于这次率领吴家百剑前往广陵道,不但是徐渭熊,就连褚禄山都有异议,因为徐凤年许诺了他们的自由之身,这对北凉来说不是什么可以忽略不计的损失。在战况僵持不下的沙场上,这吴家一百人一百剑,一旦投入战场,绝对能够成为扭转胜负的关键胜负手。杀不掉拓拔菩萨,但实力强如洪敬岩慕容宝鼎之流,恐怕也要胆战心惊。
    不等徐凤年说话,对竺煌视为仇寇的吴六鼎就转头怒道:“姓竺的,你能拔出六十颗钉子,我就能再帮你塞进去六十颗!”
    竺煌懒洋洋讥讽道:“就凭你小子?这话由你身边娘们来说,都比你硬气些。哈哈,你们吴家真是有意思,这两代人,都是带把的,不如不带把的。”
    剑侍翠花手指微动。
    背负一柄极长极细古剑的矮小老人皱眉道:“竺煌,你不要得寸进尺。”
    这位老人在葬剑无数秘笈无数的吴家剑冢也是地位超然,因为是个剑痴,吴六鼎小时候就帮忙取了个“娶剑老爷爷”的谐趣绰号,不同于从未离开过吴家的竺煌,或是张鸾泰、公孙秀水和纳兰怀瑜这些对重返江湖还抱有期望的成名剑客,八十岁高龄的老人这一生只对剑道一事痴心不已,只是受限于自身根骨修为,空有满脑子独辟蹊径的剑道见解和满肚子的剑术学识,始终无法自己亲自提剑践行,当老人进入北凉后,两次跟年轻藩王谈到剑道一事的招数意气之争,如逢知己,就有了衣钵落北凉的念头,至于文人武夫都看重的家国天下,老人反而一向很淡漠。
    徐凤年没有转身,轻声道:“什么事情都到了西楚京城那边再说,不出意料的话,应该会有一两场仗要打,争取我们北凉大雪龙骑一人不死,当然你们也别死。大好江湖,在等着各位前辈扬名立万。”
    吴六鼎没好气道:“给江湖留点种子是吧?老子就奇了怪了,这种打肿脸充胖子的事,外人怎么看都像是个傻子的勾当,怎么到了你这边,做起来就显得格外豪气干云了?”
    徐凤年转头瞥了眼这个跟自己从头到尾针锋相对的年轻剑冠,没有斤斤计较。
    倒是这次跟随北凉王再度一起出行的凤字营旧部洪书文,冷笑道:“咱们王爷长得比你英俊,身手比你高出几层楼,你小子不服气?”
    吴六鼎皮笑肉不笑道:“不服气咋了?”
    洪书文一脸天经地义说道:“不服气?那你倒是跟咱们王爷过过招啊?”
    徐凤年不理睬两人的拌嘴,对两淮道大军高声喊道:“蔡楠,阵前一叙?”
    蔡楠闻声后没有太多犹豫,单骑出列,步军将领想要阻拦,自然不希望己方主将以身涉险,毕竟不远处那位年轻藩王可是货真价实的武评四人之一,但是节度使大人轻描淡写撂下一句“徐凤年想要杀人,不至于如此下作”。
    两骑各自上前一百多步,停马相望,蔡楠深呼吸一口气,望着眼前的徐凤年,沉声道:“王爷若是想让本将退避三舍,就不用浪费口舌了!”
    斜提铁枪的蔡楠看到年轻藩王似乎被自己堵得无话可说,视线只是越过自己一人一马望着两淮边军,蔡楠沉默片刻,继续说道:“任你徐凤年是修为高出顾大将军一头的武评宗师,但你毕竟不是你爹,不是大将军徐骁,仍然不值得我蔡楠下马避让!”
    徐凤年收回视线,问道:“如果没有记错,本王已经让拂水房谍子给蔡将军送过口信,今日将军拦路可以,但是尽量将精锐安置在两翼,任由我方骑军一冲而过,我们少死人,你们更能少死人。这样不好吗?”
    蔡楠冷声道:“本将就当没有收到那个消息,身为主持边关军务的武将……”
    徐凤年突然打断蔡楠的言语,“将军你没有收到朝廷圣旨吧?”
    蔡楠脸色冷漠。
    徐凤年笑道:“蔡将军是觉得我北凉骑军事出突然,太安城那边措手不及?将军当真以为安插在河州的赵勾谍子如此不堪?就算北凉骑军推进速度再慢,那封圣旨也是注定不会‘准时’送往这个河州的,永远都会比这场战事不快不慢,仅仅晚一步而已。”
    蔡楠面无表情道:“这又如何?朝廷做事自有王侯公卿的主张,我蔡楠行事只需对得起身上这挂离阳铁甲!”
    徐凤年扯了扯嘴角,“你放心,本王主动提出跟你蔡楠叙旧,没想着要你们大军让路,之所以先前给你口信,是念在将军当年给了某个老家伙一份面子,而今天之所以跟你废话这些,又是因为在太安城有个当大官的老人,跟本王说了句心里话。”
    徐凤年拨转马头,缓缓离去,不轻不重的言语,传入蔡楠耳中,“既然不愿做样子,两淮边军一心想要为国尽忠,那北凉就遂了你们的愿。沙场上,与我北凉铁骑对阵,想死有何难?”
    蔡楠脸色苍白地返回己方大阵。
    祥符三年春。
    大雪龙骑如潮水一涌而过,兵力将近四万的两淮精锐溃不成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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