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映凤眸垂下,其实他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玄慈大师说,看人要用心看。
所以顾君恕,朕就给你一次证明忠心的机会,你可不要……令朕失望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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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深夜,顾悯接到了从行宫里快马加鞭传来的密诏,看到密诏的那一刻,他悬了快两日的心终于落了下去。
这是不是能证明,皇帝对他,也并非是毫无半点信任?
事情紧急,来不及再纠结这些,顾悯立即在临阳侯府秘密点了数十个只效忠于他的亲卫,一行人趁着天色未亮离开了京城,直奔玉龙山行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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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振越养有三子一女,除了幼子林彻,长子次子以及女婿都在林家军中担任要职,此次也都随大军一起去了北疆。
到了行宫,林振越命其他人等候在外面,他自己一人入行宫面圣。
但林振越没想到,他刚进行宫没多久,便有刘太后身边的内监出来传懿旨给林家众将,说太后体念林家出征北疆辛苦,特意在行宫里设了酒宴,来为林家的功臣接风,让林振越的儿子女婿们都进行宫赴宴。
林家众将不疑有他,跟着传旨太监进了行宫。
而此时在勤政殿面圣的林振越,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女婿已经走进了太后设下的陷阱,等到他刚跟沈映汇报完差事,刘太后宫里的内监便过来传旨,说太后今晚在花萼楼设宴款待林将军一家,请定北将军和皇上一起前去花萼楼赴宴。
沈映深深地看了眼林振越,若无其事地笑道:“太后一番盛情,那林将军先过去吧,朕回宫更衣后再过去。”
林振越才从北疆回来,又一向行事低调,从不居功自傲,自认没有行差踏错,所以根本也没想到这会是场鸿门宴。
等到林振越走了,沈映回澄心斋更衣,顾悯早就等在了那儿。
沈映走进里屋,命其他伺候的宫人都在外等候,只留顾悯帮他更衣,趁换衣服的间隙,沈映将一枚令牌塞到顾悯手里,压低声音道:“朕今晚将行宫里的羽林军都交给你调度,朕要你率兵悄悄围住花萼楼,就以摔杯为号,一旦听到里面有动静,你就带兵进来,明白吗?”
“臣遵旨。”顾悯接住令牌一角,可沈映却没立刻松手。
顾悯抬起眼睛,眸中流露出不解,沈映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语气也亦是如此,“君恕,朕今晚可以相信你,对吗?”
顾悯黑眸深沉,反问:“皇上难道在今晚之前从没有相信过臣?”
“不,朕相信你。”沈映最终还是松开了握着令牌的手,淡淡笑了下,“所以将花萼楼里今晚所有人的性命都托付于你手。”
但愿你顾君恕,不要辜负朕的这番信任。
—
皇帝御驾驾临时,花萼楼里已经是一片灯火通明,仙乐飘飘,美酒佳肴摆于桌上,众人脸上俱都笑意盎然,一派祥和热闹之气。
沈映在上首落座,往台下大致扫了眼,除了林振越和他的长子次子女婿,幼子林彻也在席上,而昌平长公主则坐在刘太后下首。
照理说,宴请功臣这种场合,长公主出席于理不合,所以昌平长公主的出现,更加佐证了沈映的猜测,刘太后极有可能要借给昌平和林彻赐婚一事,向林家发难了。
可怜林家众将,还不知道今晚他们即将迎来的会是什么。
沈映不动声色地看着旁边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刘太后演戏,刻意营造出一派君臣之间其乐融融的假象,等到酒过三巡,刘太后忽然命昌平长公主起身去给林振越倒酒,沈映闻声放下手里的酒杯,嘴角若有似无地勾了下,今晚的重头戏,终于开演了。
昌平长公主听了刘太后的话,便拿起酒壶站起身朝对面席上坐着的林振越走过去,林振越见状,连忙起身婉拒,“太后,长公主是君上,臣是臣下,岂敢劳烦昌平长公主亲自为臣倒酒,这真是折煞臣了!”
刘太后笑吟吟道:“林老将军客气了,你为大应镇守北疆多年,呕心沥血,是大应的股肱之臣,这杯酒也是皇上和哀家的一番心意,你就不要推辞了。”
林振越无奈,只能双手举起酒杯接受昌平长公主为他倒酒,恭敬地行礼道:“臣谢过长公主赐酒。”
刘太后又道:“林老将军不必多礼,按辈分来说,昌平本来就是你的晚辈,晚辈给长辈敬酒分属应当,今晚这花萼楼里不论君臣,就当是寻常人家的家宴,大家就都不要拘礼了,喝个尽兴才是。”
林家虽然都是武将,但也不是那种没有脑子的莽夫,刘太后此言一出,林家的儿子女婿们面面相觑,他们家又不是皇亲,这怎么能算家宴?
果然刘太后说完,便转头看向坐在对面末席上的林彻,精明的眼里流露出几分欣赏之意,然后又看看昌平长公主,欣然笑道:“哀家生平一件憾事,就是没能有个亲生的女儿,幸好昌平是个贴心孝顺的,多亏了平日里有她在哀家跟前侍奉说笑,这宫里的日子才好过了些。转眼昌平也到了出嫁的年纪,她的婚事便也成了压在哀家心头的一桩大事……”
沈映装作没听懂太后话里的深意,笑着打岔道:“太后您不已经在着手为昌平选驸马了吗?好女不愁嫁,挑不中满意的,慢慢挑就是了,不过今日在场的都是些男子,女儿家脸皮薄,您还是别拿昌平打趣了。”
刘太后转过头并不搭理沈映的话,而是继续看着林振越道:“林将军,都说虎父无犬子,哀家瞧你这小儿子,长得一表人才,倒是很有你当年的风范,哀家这里恰好有桩好亲事想说与他,不知林将军意下如何啊?”
林振越差不多已经猜到刘太后意欲何为了,天家赐婚,他一个做臣子怎么敢不识好歹地拒绝,只能笑着道:“太后做媒,乃是犬子天大的福气,只是不知道是谁家的姑娘?”
刘太后亲热地拉过昌平长公主的手,笑眯眯地道:“不是别人家的姑娘,正是哀家身边的这位,昌平长公主恭孝娴静,林小郎君英武不凡,哀家觉着他俩郎才女貌甚为相配,这难道不是一桩天赐良缘?你们说呢?”
昌平长公主羞赧地低下头,而末席的林彻还在发愣,一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呆样。
话已至此,林振越只能起身谢恩,“承蒙太后赏识,臣代表林家上下多谢太后赐婚!”回头见林彻还坐在原地,忙使眼色提醒,“彻儿,还不快起身谢恩!”
林彻终于如梦初醒,被他二哥推得站起来,茫然地走上前,看了看昌平长公主的侧影,愣愣道:“臣、臣谢恩。”
沈映笑着拍手道:“好好好,朕也觉得昌平与林彻十分相配,行,那朕明日就下旨赐婚,等到回宫后,再让钦天监选个良辰吉日,让公主驸马择日完婚!”
刘太后慢悠悠道:“昌平的婚事定下来,哀家的这桩心事也算了了,林将军,你也是为人父母的,应该懂哀家的心吧?”
林振越讪讪笑道:“臣明白。”
刘太后摇摇头,看着林振越故意叹了口气,“眼看儿女们一个个都成了家,咱们这些人啊,不服老都不行,也该到了享清福的时候咯。只是呢,这还有一件事没解决,哀家就怎么也放心不下。”
沈映明知故问道:“不知太后有何烦恼,可否言明?朕身为人子,定然会想方设法为您排忧解难。”
刘太后忽然笑起来,睨着沈映道:“还不是为了皇帝你的事?”
沈映诧异地挑眉:“太后此话怎讲?”
刘太后忧心忡忡地道:“皇帝登基不过数载光景,若不是靠着林将军你们这些忠臣辅佐,大应也不会有如今国泰民安之气象。但皇帝到底还是年轻,难免会震慑不住那些老臣,哀家每每想到此,便夜不能寐,生怕又有像徐氏罪人那般恃功欺主的事情出现。只盼着何时皇帝能独当一面,哀家便也能安心合上眼去伺候高宗皇帝了。”
林振越脸色唰地变了,其余林家诸人也听出来了刘太后的言外之意,脸上才为林彻成了驸马生出的喜色顿消,变得凝重了起来。
沈映心里恨极了明明是刘太后自己想要夺林家的兵权,却还要以为他好为借口,但又不能当场和刘太后撕破脸,只好起身对着刘太后拱手拜了一下,装作愧疚地道:“是朕无能,让太后为朕操心了。”
刘太后摆摆手,和善地道:“皇帝你已然做得很好了,但保不齐有些臣子仗着自己立了些功劳就蔑视主上,大应还是得多一些像林将军这样的忠臣才好。林将军——”
林振越听到刘太后点自己名,咬咬牙道:“臣在。”
刘太后皮笑肉不笑地道:“哀家和皇上都念着你的功劳,所以愿意将昌平长公主下嫁,你放眼瞧瞧京里京外,有哪个大臣家有你林家这般的殊荣?”
林振越又拜了一拜,违心地道:“臣多谢皇上、太后隆恩!”
“昌平是哀家最看重的女儿,她的婚事,哀家一定会为她好好操办,送她风风光光地出嫁,倘若有任何人想委屈了昌平,哀家绝对不依。”刘太后低头拍拍昌平长公主的手,状似随意地问林振越,“所以,林将军可想好没有,林家娶长公主,要以何为聘呐?”
将军上阵杀敌,马革裹尸还,当权者高居庙堂,想的却是有功之臣会不会威胁到自己的统治,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古来多少功臣良将,没有死在战场上,没有死在敌人的利剑下,却死在君主的猜忌中,可悲可叹!
林振越知道今晚自己大有可能是逃不掉了,心里涌起一阵悲凉,挺起腰板直截了当地问:“还请太后明示,林家要给出什么样的聘礼,才不算委屈公主?”
刘太后脊背挺直端坐着,脸上不复慈善,语气也冷了下来:“林将军,你看你这几个儿子女儿差不多都已经成婚了,各个都还十分出息,你也该到享享天伦之乐的时候了,不如就将兵符作为长公主的聘礼交出,今日这桩婚事就算定下来了。人生如白驹过隙,为官作宰不过就是为了求富贵,求恩荣,求荫及子子孙孙,与天家结亲,便可保你林家满门荣华,你意下如何?”
林彻一听,这太后和皇帝是想夺他父帅的兵权啊,凭什么?他们林家从来没有对不起皇家,他父兄才从北疆回来,太后和皇帝就这么着急卸磨杀驴了?
到底年轻沉不住气,林彻心里不服气地想,要是娶公主要以兵权为聘,那他就不娶了!
于是林彻忿忿站起身,想为林家据理力争,“太后……”
林彻刚开口,沈映便冷不丁瞥见台下两旁摆着的屏风上面,似乎有人影攒动,再定睛一瞧,墙上还依稀可辨有冷兵器折射在上面的闪闪寒光,心头猛地一震,连忙拍桌喝止了林彻,“林彻!太后如此看重林家,你还不赶紧叩头谢恩!”
第45章
林彻被沈映那一声气势威严的低喝喝住,方才脑子一热想说的那些话没说出口,全被堵在了喉间,意识到这台上的人可是皇帝和太后,若是他敢出言顶撞,那就是犯了大不敬之罪,他自己一个人被罚倒没什么,可就怕连累了家人。
可林彻冷静下来想想,心里还是不服气,挺胸抬头像杆儿枪似的笔直地杵在原地,丝毫没有要下跪谢恩的意思。
“怎么,林家就是这么教养子女的?连点儿基本的规矩都不懂?”沈映故意装作不满地沉下脸,负手阔步从桌后走出来,站到桌前背对太后的位置,边说边趁其他人不备,飞快地朝林振越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屏风后面有异动。
林振越带了这么多年的兵,警惕心自然也高于常人,接收到沈映的眼色后,不留痕迹地用余光朝两边屏风一打量,便敏锐地察觉到屏风后面暗藏了刀斧手。
林振越心里立时亮如明镜,但凡他此时要是流露出一丝不愿交出兵权之意,恐怕今晚太后就不会放他们这些人,活着走出花萼楼!
正堂里歌舞升平,屏风后杀机暗藏,真是好一出鸿门宴!
想他林振越戎马一生,战功赫赫,大小战役打过无数,受过的大大小小的伤更是不胜枚举,临了却栽在一深宫妇人之手,叫他怎么咽的下这口气!
可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算他再心有不甘,也得顾惜林家子孙的性命,林振越按捺下心中的恨意,转头朝林彻厉声道:“还不赶紧跪下,圣驾跟前,岂容你无礼!”
林彻被他父亲吼得吓了一跳,见林振越脸色铁青,表情是见所未见的严厉,不敢再犟,只得不情不愿地跪下来谢恩。
其他林家诸将也意识到了危机,全部起身站到林振越身后,大有共同进退的意思。
沈映回头朝刘太后看了眼,忽然笑道:“其实就算今日太后不提,林将军也早就跟朕表露过有将兵权上交的意思。”
刘太后挑了挑描得细长的黛眉,姿态是一副局势尽在她掌控之中的气定神闲,慢悠悠地问:“哦?是吗?林将军是何时与皇上说的?”
“太后有所不知,就是在此次出发北疆练兵之前,”沈映看向林振越,淡笑着道,“林将军跟朕说自己身上旧伤复发,领兵日渐力不从心,所以想这次从北疆回来后便解甲归田,朕当时也允了,林将军你说是不是?”
林振越有些搞不明白皇帝和太后到底是唱的哪出,方才太后还说要他交出兵权作为长公主的聘礼,这会儿皇帝又谎称他早有把兵权上交的打算,他就一块兵符,到底要交给谁?
林振越在心里挣扎了一下,若一定要逼他在太后皇帝之中选一个人,那他还是倾向选择皇帝,毕竟方才也是皇帝提醒他屏风后面有埋伏,所以犹豫了片刻,还是顺着沈映的话点头称是。
“居然还有这种事,哀家竟然不知道,原来,林将军早就有将兵权交还给皇上的打算了?”刘太后面上装得不以为意,心里却冷笑不止,果然如她所料,林家早有倒向皇帝之心,幸好她这次先下手为强,若是等皇帝成了气候,那时可就晚了。
“朕本来也是想等到林将军班师回朝后,再将此事告诉太后,没想到太后今晚会先提起此事,太后处处为朕着想,朕心里委实感激。”沈映信步走下台阶,站到林振越面前,“林将军,既然太后如此体恤你,那你今日就不如将林家军的兵符交出来吧,也好全了咱们的君臣之义,怎么样?”
皇帝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林振越还能拒不交出兵符吗?
林振越深吸一口气,无奈地把手伸进衣襟,将兵符从里面拿出来,双手捧着递到皇帝面前,一旁跪在地上的林彻见他父亲这么轻易地就把兵权交出去了,气急之下脱口而出道:“父亲!你把兵符交出去了,那林家军这几万将士怎么办?!”
“住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林振越低头怒瞪林彻一眼,沉声斥道,“什么怎么办?那本来就是朝廷的兵马,不是我林家的私兵,朝廷自有安置之法,轮得到你在这里吵嚷?还不快向太后和皇上赔罪!”
沈映挥了挥手,“诶,没事,林彻不过是心直口快,朕与太后都不会放在心上的。”
说完,沈映便伸出手准备要从林振越手中把兵符接过来,刘太后见状自然坐不住,她只是打着为皇帝稳固统治的旗号逼迫林振越交兵权,可从来没真的想把兵权交到皇帝手中,那数万林家军是一支能征善战的精锐之师,若到了皇帝手里,那皇帝以后岂不是更加无视她这个太后了?
刘太后手扶在桌上,狭长的丹凤眼中,犀利的眸光阴晴不定,正在心里谋算着要如何阻止皇帝接兵符,忽然沈映又把伸出去拿兵符的手收了回来。
沈映心里亦清楚得很,若是今晚他将林家军的兵权收入囊中,那恐怕走不出花萼楼的就不是林家的人,而是他了,所以,这烫手山芋他自然不会蠢到接到手里。
但他也不可能就这么把兵符白白地给刘太后,所以——
林振越见皇帝伸了手又缩了回去,有些莫名其妙,试探地问:“皇上,是觉得这兵符有什么问题吗?”
沈映装模作样地咳嗽了声,摆摆手道:“不是兵符有问题,而是朕差点儿忘了,方才太后说,是要林家将这兵符作为给昌平长公主的聘礼交出来,以兵权聘公主,传出去,也算是一段君臣相和的佳话。这样吧,”沈映转身,朝站在刘太后身旁的昌平长公主招招手,“昌平你过来。”
昌平长公主低下头,先用目光询问太后的意思,皇帝没有接兵符已经让刘太后松了口气,虽然不知道皇帝到底想干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示意昌平长公主照皇帝的话做。
昌平长公主盈盈走过来,站到沈映面前,生疏而客气地问:“皇上有何吩咐?”
沈映指了指林振越手里的兵符,笑呵呵道:“这兵符既然是林家给你的聘礼,那就你来接吧,在你出嫁之前,都由你来保管。”
昌平长公主愣住,抬头不知所措地看向太后,太后一听,皇帝居然愿意把兵符交给昌平长公主来保管,那这兵符在昌平长公主手里,不就等同于到了她手里?于是刘太后连点了两下头,让昌平长公主快把兵符接过来。
昌平长公主只好回身从林振越手里把兵符接过来,接兵符时,她的目光不小心扫到了跪在旁边的林彻身上,只见林彻两道紧拧的剑眉下面,望着她的那一双锐眸中,眼神冰冷如刀,迸发着愤恨与不甘的怒气,毫无半分情意,心中不觉狠狠一刺,连忙将视线收了回去,拿着兵符重新回到了太后身边。
刘太后紧紧盯着昌平长公主手里的兵符看了又看,虽然很想现在就把兵符拿过来,但她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出尔反尔,抢夺长公主的“聘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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